第五章、贫穷姐妹物语(上)
一七九三年三月,英格兰东南部,赫特福德郡,朗伯恩村
冰雪消融,春光明媚,绿色的乡野之间,到处弥漫着庄稼、草叶和泥土的气味,还有呱呱的鸭子叫声。
十八世纪末的英国乡村,总是透出一股悠闲和慵懒的气息。
在这里,没有人要求你加班加到深更半夜,也不用每天去挤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和地铁,更不会有时不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和随之而来的上司怒吼,或者令人烦躁的房地产推销广告……同样也不会有呛人的汽车尾气和吵死人的广场舞音乐,处处都是鸟语花香、风光明媚、草木葱笼,湿润的空气是那么清新……
但是,我们这位不解风情的穿越者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依然无限地怀念着故乡那片空气混浊,噪音嘈杂的钢筋混凝土森林;怀念那间踏出房门就是便利商店、坐在床上就能网购的小出租屋;怀念她的苹果电脑、智能手机和小电动车,还有微波炉、洗衣机、电冰箱、热水瓶和太阳能热水器……
曾经,她也是一个迷恋西方古典文学的文艺女青年,憧憬着那些舞会、恋爱与乡村庄园的风情。
现在,自从穿越以后,她就开始坚信,每一个穿越到过去的的妹子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这种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自来水,连铅笔和卫生纸都还没发明的世界,真心是伤不起啊!
(让很多人难以想象的是,西方人直到十九世纪晚期才开始用卫生纸,最早使用卫生纸的是美国人,一战前夕刚刚在整个欧洲普及。之前的绅士和小姐们很可能根本不擦屁股——这是早期中国留学生在苏联观察到的真实情况,他们的毛子同学在大便过之后很少擦屁股,少数用卫生纸的人被视为奢侈娇贵。)
眯起眼睛,筋疲力尽的伊丽莎白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灿烂的太阳,那刺目的光辉,让她的眼角似乎有些发酸……然后,她认命地再一次推起装满木柴和食物的小车,继续走在刚刚下过一场春雨的泥泞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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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业革命之后的现代社会,充斥着无数歌颂昔日乡村田园生活的文学作品。那些诗人和文学家不遗余力地在笔下讴歌着农村生活的美好,抨击着都市的堕落和喧嚣,声称随着过去那种田园牧歌式古老生活的消逝,曾经的那些淳朴、宁静、灵性和人情味,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连人的品德也不如过去了。
然而,这种带着玫瑰色的怀旧思潮,多半却是出自于那些远离乡村的上流阶层,至少是衣食无忧的小资文青之手。他们一边抨击着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让人们道德败坏,一边却从来没用过一次偏僻乡下那种臭气熏天的蹲坑式茅厕,充其量不过是开着车子逛过几次风景旅游区而已。如果让这帮家伙真的来到十八世纪末,工业革命完全启动之前的英格兰乡下,估计根本待不住一个星期,就想尽办法要逃回都市里去了。
比如,此时此刻,在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的身边不远处,就是朗伯恩村一户典型的农家居所。这户人家还不是最穷的佃农,而是在圈地运动之后的英格兰本土已经很少见的自耕农,据说是一个破落乡绅之后,虽然曾经也阔绰过,可惜因为父辈和祖辈的若干次失败投资,导致失去了几乎所有产业,只能靠着最后剩下的一小块土地耕种为生,是村里各家绅士教育子女的重要反面例子,所以伊丽莎白对他们一家的情况知道得比较多……但即便如此,相比于需要租种土地的佃户,他们的家境已经好得多了。
那么,这样一户富农之家的生活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从伊丽莎白此时的视野中就可以看到:在一座爬满了青苔的古旧砖房里,一家四口人围坐在壁炉边。父亲兴致很高地大声朗读着《圣经》,母亲为大家准备好了炖牛肉。还没断奶的年幼小弟在摇篮里发出响亮的啼哭。大儿子从陶罐里舀出牛奶,倒进餐桌上每个人的杯子里。屋子外面没有汽车发出的噪声,更没有吵得人耳鸣的流行歌曲或地狱摇滚。刚刚从母牛身上挤出来的牛奶里,也绝对找不到任何二恶英或者其它工业添加剂的痕迹。
一切都是如此的绿色环保、淳朴和谐、宁静安详。宛如绿色和平组织那些环保主义者想象之中的天堂。
可惜如果你真的走进他们的家门,用神探福尔摩斯的观察力仔细搜集讯息,你就会发现很多掩藏在日常生活表面之下的苦恼:比如说,虽然这户人家已经是年收入超过五十英镑的富农,但正在读经的父亲,仍会因为柴火冒出的烟而使劲咳嗽个没完。如果继续这么咳嗽下去,他早晚会患上支气管炎,最多四五十岁就没了命,而这在当时的英格兰属于常态。换成城市居民的平均寿命,更是只有三十岁多一点儿。
接下来,摇篮里的宝宝哭个不停,很可能是因为他得了天花或者其它什么无法治疗的婴儿常见病,隔不了多久就会死掉——这个年代的婴儿夭折率高得惊人,班纳特五姐妹个个都能长大成人,实属上帝保佑。
然后,那位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抚摸着肚子,承受着胃痛的折磨。但就算她舍得花钱去看病,在十八世纪末的英国,医生能够给她开出的唯一有效药方,恐怕也只有鸦片膏……桌上的炖牛肉吃起来没滋没味,很难嚼得动,但除了牛肉和土豆,桌上就没有别的菜肴了,因为这个季节没有水果和新鲜蔬菜。
在白天还好,到了夜晚,因为蜡烛太贵,绝大多数节俭的劳动人民只能靠着炉火看东西,结果因为光线不好,没看几本书就伤了眼睛——别以为在篝火旁边读书是什么很浪漫的事!他们全家人没有一个看过歌剧、画过油画,或者听过一场完整的钢琴演奏,母亲干脆就是文盲。这个家里的父亲和大儿子之所以还能识字,是因为去最便宜的教会学校上过几年课,但除了会读圣经之外,连基本的乘除法似乎都没有掌握。
他们的家距离首都伦敦只有二十五英里,但全家人只有父亲乘坐公共马车去过一次伦敦城,而且来回的旅费开销花掉了他一个月的收入。其他人从来没有离家超过十英里。全家每个人都有足够御寒的亚麻衬衫和羊毛外套,但都在潮湿的天气里长满了虱子。家里也没有床,而是用铺在地上的草垫来代替。
这就是十八世纪末不列颠乡村劳动人民家庭的一般生活条件,足以令一切现代人望而生畏。
当然,上面那是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作为乡绅之家的小姐,班纳特五姐妹原本是不会过这种日子的。
在十八世纪末的英格兰,所谓的乡绅,一般是指那些只靠祖传的产业盈利就能生活得很好,从来不工作的人。他们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牧师、官员或政客,而是彻底的剥削阶级。他们每天什么工作都不做,甚至把工作视为耻辱,只是在每年四次的结账日之前,把自己的账单结算一下就可以了,平时就是喝茶、跳舞、社交、吃饭、喝酒、读书、赌博……堪称是不折不扣的社会寄生虫。
当时的英国乡绅大部分是地主,但因为大不列颠岛并不是很适合农业发展,国内的肥沃土地有限,所以另一些后来发家的乡绅买不到合适的土地,于是就把祖产换成现金存放在银行里吃利息,或者是一些比较可靠的债券、基金、股票之类,依靠每年的盈利和分红来过日子。在十八世纪末,英格兰国内每一英亩土地平均每年大约获益一英镑,而银行、股票、基金、债券等的利率大致都在百分之四到百分之五,而更高利率的股票和债券则通常属于风险投资,很可能会赔个精光,性格谨慎的人都不敢轻易把身家押上去。
班纳特一家之中,班纳特先生每年有两千英镑的地租收入,即代表他起码拥有两千英亩的地产。他太太的嫁妆是五千英镑,存在银行里每年的利息按百分之四计算,就是两百英镑,这就是说他们全家在完全不工作的情况下,全部的年收入是两千两百英镑。在当时的全英国财富排行榜上,绝对在前五千名之内——要知道,那时候距离大英帝国全盛的维多利亚时代还很远,全英国只有四百户人家的年收入在五千英镑以上,而年收入一千英镑以上的家庭也只有七千户。好几个拥有世袭领地的伯爵,一年收入还不到一千镑。
而且,比起中国那些不得不雇佣大批狗腿子,每年下乡找佃户收租的地主土豪不同,像班纳特先生这样的英国地主更加聪明,也更加偷懒,连自己的土地也不去经营,而是签署合同转包给了一个代理人,或者说某位农业资本家,从而转嫁了一切麻烦和风险——哪怕承包者经营不善破产了,班纳特先生也还可以找担保人要账,然后把土地转包给下一个农业资本家。如果承包者经营得当,获利丰厚,那么班纳特先生则可以在合同到期、对方续租的时候乘机抬价,提高地租来分享好处……简直就是一个小号李嘉诚……
所以,按照伊丽莎白最初的想法,她们有着这么多的财产傍身,生活情况怎么也不会沦落得太惨才对。
但遗憾的是,她忘了一个重要的前提:上述这些都是班纳特夫妇的财产,而不是她们五姐妹的财产。
事实上,不要说班纳特先生的地产,就连班纳特太太存在银行里的五千英镑嫁妆,她们都动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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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从法律的角度来说,眼下的班纳特夫妇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处于失踪状态。
其次,班纳特夫妇也都没有留下遗嘱,规定在他们失踪或死亡之后,到底该怎么安排家产。
而按照此时英国的惯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一般人都要失踪满七年之后,才能宣布死亡。
——之所以会把从失踪到宣布死亡的时间设定得这么长,是因为当时正处于大英帝国殖民全球的开拓阶段,数不清的不列颠男儿正在全世界各个角落扬帆闯荡。而当时的通讯条件又比较落后,没有无线电,寄信也天晓得能不能到达。某人出海几年,家中音讯全无,都是常有的事。如果不这样立法的话,那么就会经常出现某位倒霉的船长、军官或者商人,从印度、非洲或美洲历经无数艰险,风尘仆仆地远航归来,却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宣布死亡,妻子被赶进修道院,而财产则被某个远方亲戚继承的囧事……
这样一来,班纳特夫妇的财产就等于是被暂时冻结了,班纳特五姐妹要么想办法上法院去申请认证“父母”已死——但这会被世人视为不孝女,而且她们都没什么人脉关系,未必能成功;要么就得自力更生。
在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附近小镇的梅里屯,找当律师的菲利普姨父咨询了一下之后,穿越版的班纳特五姐妹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前一个打算,又不太愿意投靠亲戚寄人篱下——主要是因为她们换了灵魂,多少有些心虚,担心会露出什么马脚。所以,她们就只能依靠家里存放的现金,先对付一段日子再说。
然后,穿越版的班纳特五姐妹在家里好一番翻箱倒柜,搜了班纳特先生的书房小金库,砸开了班纳特太太的钱箱,还集中了她们五个人的全部零花钱,最后也只凑出了四百多英镑……这个数字虽然看上去不小,但如果要继续养着家里十几个仆人,还有一辆马车和好几匹马,却实在是坚持不了多久。
——当时雇佣一个女仆,平均需要每年二十镑,而花匠、马夫和厨子的身家则更贵。至于养马的开销,一般比养人还要高得多:举例来说,在军队里,一名骑兵的日常维护费用,至少是一名步兵的五倍。
于是,从两个月之前开始,班纳特五姐妹就遣散了管家和仆役,从此不靠人伺候,自力更生——尽管实际上还是在坐吃山空,但光是每一天自己做饭、洗衣和清扫,就让她们忍不住要叫苦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