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过越舒展,老酼儿看两人开始有说有笑,心里也越来越有盼头。
当初看云裳那徒具形骸的样子,真的是怕她想不开活不下去,才毫不犹豫的把晏南修捡回家给她作个伴。
反正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现在看来他做得极对。
快要入冬了,最大的难题是两个小娃都没有像样的棉衣,老酼儿这么多年一个单身老头,也没有什么积蓄。
以前一个人过,想得也开,如果死了就以屋为棺以地作坟,这地儿还挺大,也挺好。
最近老酼儿总是三更天,天不亮就不见了人影。
云裳知道老酼儿去干什么了,回来的时候那身尿骚味,用多少醋也掩不住。
老酼儿去给人倒夜壶,也只是想多挣几个铜板。
自从老酼儿去给人倒夜壶,云裳半夜里醒后,就再也睡不着,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窗外的冷月发呆。
“云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云裳没回答,她看着晏南修这双眼,总会想起云凡来,他们身子都瘦,也总是奶声奶气的叫她姐姐。
初睡的那个晚上,地上只有一堆稻草,晏南修就那么直直的站着,怎么也不肯躺上去。
当时云裳恼得很,叫他爱睡睡,不想睡滚。还是老酼儿想起来这孩子爱干净,从柜子里拿出几尺粗布来。
第二天老酼儿就劈了点木头搭了张大床,也就四根腿子加几块木板,再铺上厚厚的稻草。他和晏南修就从地上搬到了床上。这个屋子本就没一样家具,两张床一放,反而不那么空旷,温馨了许多。
晏南修见她不答又问:“裳儿姐姐,你是不是想爹娘了。”
“没有,不想。”
云裳回答得极快,她是真不敢想。
每次想起云门镖局,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画面。
她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揪得直疼。
云家的仇看不到希望,问过老酼儿很多次,官府那边怎么说。老酼儿都劝着她,叫她向前看,别再想过去的事。
晏南修顺着她的话回:“嗯,我也不想。”
云裳有些吃惊,转过头问:“你为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也找不着,想也没用,反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云裳沉默了,她好像从来没把这里当成家,总觉得云家没了才沦落到此。
发了半天呆,她突然坐起身来,取下一对白玉耳环和一对雕花金手镯递给晏南修,“天大亮后,你把这些东西拿去当了,再去布庄做几身过冬的棉服,剩下的钱就买几床棉被。”
天刚蒙蒙亮,晏南修就出了门。
他来到城中,直接上了酒楼。
莫奇终于等到了晏南修。
这四十多天他扮过猎人,到山上打猎路过老酼儿的家。见少主总是跟在云裳后面讨好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晏南修也看得到他,可是根本没理他 ,他又不敢暗自行动。
本以为少主好奇心重,猫捉老鼠一样逗逗,玩够了就把云裳解决掉。
没想到这一玩,就是一个多月。
晏南修立在窗边,看了一眼路上的行人漫不经心的问:“云凡怎么样。”
莫奇一惊,怎么一见面就问云家的独子,少主到底在想什么。
他没法问出口,只得答:“送去荆州了,身子很弱,难成材。”
晏南修转过身来,定眼睨了他小刻,眼里有看不出的深沉,“父...他怎么说?”
莫奇欲言又止,咂摸了一下嘴,“少主的意思便是主人的意思。”
很有深意的一句话,这么多年,这种腔调就没变过,哪有什么自己的意思。
从来都没有。
晏南修思了片刻后,挑衅一问:“云家是有基础的,能弱到哪去?”
莫奇是把云凡随便扔给一个资质不高的武师。他不想他过于强大,这种后患还是不要留下的好。听少主这么问,很显然是不满他的做法。
叩叩叩……
布店伙计敲响了房门,晏南修站起身,“今天晚上行动,云裳交给我。”
莫奇得到了答案,欣喜地点着头,把门打开,让布店伙计把几床棉被和棉衣拿了进来。
中午老酼儿忙完回家,刚走到院外,就闻到了鱼肉的味道。
肚子里的馋虫全都钩到了舌头上,他狠狠的吞下嘴里的口水,笑眯眯的走进了东边的灶屋内。
晏南修在生火,云裳在灶台前忙前忙后。
老酼儿见两个小娃岁月静好的模样,吹起了口哨,“又去捉鱼啦。”
“以后,我们有吃不完的鱼。”
云裳算准了老酼儿回来的时间,特意煮锅鱼馋他的。看着他口水泛到嘴边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晏南修也跟着附和,“我小时候上山打过猎,有机会,我可以去打些野味回来。”
“山上的野猪,听人说有几百斤重,他们特别凶狠,把人撞死后会吃人,太危险了,不能去!”
老酼儿这辈子图安稳惯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冒险。
云裳捡起一根木棒,戳了一下晏南修的大腿,“听见没有,很危险你不许去。”
晏南修勾了勾唇,“动物和人一样都有弱点,摸透了就听话了。”
驯人跟驯马他都喜欢,耐着性子多磨几次也就认主了。
很显然,现在的云裳不仅接受了如今的生活,对他也完全接纳,这真是个有意思的过程。
三人围着灶台欢声笑语的聊着,灶火把三个人的脸都熏得暖洋洋的。
吃过午饭后,云裳拉着老酼儿让他去房里看看。
老酼儿推开门,床头那口大箱子上有几件冬衣。一身青色一身黑色和一身红色,两张床上各放了一床厚厚的大棉被。
云裳床上的棉被是白底翠绿面,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自己和晏南修那床是白底青花面,上面有些花鸟。这布一摸就是缎面的,比起以前的大粗布,舒服太多了。
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还有棉花的清香,老酼儿先是欣喜,而后眼泛了红。
他回头便问:“哪来的银子啊。”
云裳娇俏笑道:“路过村头土地庙,土地公公给的。”
老酼儿做了个口眼歪邪的样子扮起怪来,“我路过几千回了,铜板都没见一个。”
“可能见我长得好看吧。”
老酼儿这才发现云裳的白玉耳坠子不见了,摸了摸她的手也是光秃秃的,就什么都明白了。
心里又自责起来,回来只顾着喝鱼汤吃鱼肉,半天了,也没发现她身上少了东西。
“好了好了。”
云裳见不得老酼儿一副心疼眼红的模样,“以后我和南修孝敬你,你呢,想酿醋就酿,不想酿就晒太阳,其它的活儿,你可不许干了。我以后接点女工做,南修去捉鱼,我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老酼儿知道自己去倒夜壶的事,肯定被发现了,故作委屈地耸起发酸的鼻头,“你嫌我臭。”
“不仅嫌你臭,还嫌你酸呢,你啊又酸又臭。”
“你,你……”老酼儿眼里含着泪花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你啊你的了,老酼儿什么味儿我也不嫌。”
云裳抱住了他,撒起娇来。
晏南修看得出云裳很开心,也在旁边陪着笑。
生命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垂死之人找到一点有意义的东西,就会彻底臣服,想到这晏南修觉得越来越没意思。
他看了云裳一眼,不合时宜的打破了和谐,“姐姐你不想报仇了?”
老酼儿听到这话,血一下子冲到顶头,瞪着两只空洞洞的大眼珠子凶道:“说什么呢!不会说话把嘴闭上。”
云裳瞬息间像掉进了寒冰里,愣愣的看着晏南修。
她想报仇吗?是想的,只有先活好才能报仇,可是仇人又在哪?
痛苦被一点一点勾了起来,云裳的脑子像被马车辗过,身子越来越重,一张张带血的脸,毫不留情的挤入了她的身体。眼前成了一片黑色,她身体痉挛了几下,仰头倒了下去。
“你,真是不像话。”
老酼儿伸出老寒腿,踢了晏南修一脚,“她才捡回了一条命,你一句话白费功夫了,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快!把她扶到床上。”
晏南修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心微微抽了一下。
头一回没觉得痛快。
深夜云裳早就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屋外的冷月,不动不起。
晏南修一句姐姐你不想报仇了,像一把刀一样插进了她的心口。
她不知道如何去报仇,成晚成晚的睡不实沉,每天被无数错综复杂的阴影笼罩。
她早就不想活了,甚至觉得那些努力挤出的微笑,都像凌厉的刀子在剐着皮肉苦不堪言。
云裳睁着眼辗转难眠,突然听到了窗外有脚步声走来。
她张着耳朵听清楚后,悄悄摸下床,摇醒了老酼儿和晏南修。
“醒醒,好像有人来了。”
“听脚步声有五六个人,我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果是借宿的,我去拿几捆干草给他们,要是坏人你们直管跑,我把他们拖住。”
“你一个姑娘家咋拖得住。”老酼儿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在黑灯瞎火中穿衣服的手都在哆嗦。
云裳表面强装镇定,帮老酼儿理好衣裳。
“我是云家人,云家刀法我虽然没学过,跟着哥哥们架没少打,一般的土匪就算打不过,逃脱没什么问题。”
老酼儿仅剩的几颗牙齿抖得嗑嗑响,“不不不……不行,我一个老头子,命不值钱,你和南修跑。”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打劫。
晏南修目光一凛,在心里暗骂出一句:蠢货。
云裳急了,扑通一声跪在老酼儿面前,“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们再出什么事,我肯定也活不下去了。我保证没事,你跟南修先走,你们往城里跑,等会我去清泉河的东边找你们。”
老酼儿见云裳跪下就慌了神,云裳给晏南修使了个眼色,就把他架着出了后门。
人刚走,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握着大刀,神态傲慢一脸凶相的站在云裳面前。
“把钱财都交出来。”
“我……我没有钱。”
哐当一声,门被劈成了两半,一个头大身材精短的男子恶声恶气的吼道:“再说一次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要不然我不客气。”
“我们家穷得叮咣响,真的没有钱。”
云裳真想一巴掌,呼到他那别扭的脸上。
晏南修和老酼儿刚跑两里地就听见门被劈开的声音,他心里觉得奇怪,莫奇怎么不在。
这伙人看起来就是一群莽夫,和莫奇说过半夜佯装去打劫,引出是谁救了云裳。
这伙人到底是谁?
莫奇正站在五十米外的田埂上,老酼儿显然是没看到,慌忙的朝他站的地方跑。又见南修慢吞吞地走在后面,老酼儿急忙喊他,“快跑,别让裳儿担心。”
“老伯是要去哪里?”
莫奇像幽魂一样出现在老酼儿面前。
老酼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提着长衫退了一步,刚好对上晏南修的视线。
晏南修此时轻轻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开口道:“老伯怕是哪里都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