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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联姻的插曲,便是夜宴之时了。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两侧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

可谓一番红罗飒纚,绮组缤纷。

某些世家女子也准备了才艺,或广袖善舞,或一曲琴音。

其中有一个世家子弟挑眉看着对面神情跟死水似的江晏栖,眸中划过一丝恶劣。勾了勾唇,站起身道:“我大齐小殿下年少早慧,却是一乡野女子担任先生,不知那位女先生有多满腹经纶、闳览博物?可能接我两道对联?”

这懒洋洋的嗓音传来,众人不由看去,是丞相家的公子——苏廷玉,上京第一风流人物,多才也多情。

江晏栖眸色浅淡地看过去,男子身如玉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算得上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皮囊,可惜,比及顾听桉、北枝月渡一流终究差了些东西。他身着一袭红衣锦袍,手中拿着一把白色的折扇挡在胸前,腰间一根金色腰带束起,脸上始终带着一抹邪笑。

苏远青看着上座顾听桉的神色,真是想把这逆子一脚踹出去,连忙起身道:“诸位勿怪,小儿生性顽劣,酒意上头……酒意上头!”

苏廷玉却是对此不以为意,摇了摇折扇,不紧不慢道:“我想君上将女先生带回来代替太傅教导小殿下,定是有用意的,可我看大家的神情都不太服气呢……”

说着,他一把将折扇合拢,指了指对面几个世家小姐,笑道:“那几位小姐看女先生的眼神很不友好呢。”

而后又指了指一众文臣,“这几位伯伯好像也是呢。”

苏远青见他这般“豪横”,又看着西离使臣们揶揄的神色,气的直接一脚便朝他屁股上踹去,这小兔崽子分不清场合的!而后连忙向顾听桉请罪道:“小儿莽撞,君上勿怪。”

顾听桉看着底下揉着屁股的苏廷玉,见江晏栖面色毫无波动,也放了心。

他桃花眸幽深寡淡,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众卿既多有不爽,那便问吧。”话落,一个太监便呈上了笔墨纸砚。

苏廷玉一听,朝苏远青挑了挑眉,如示威般,看得苏远青又想给他一脚。

不待苏远青行动,他便一开折扇,拿过狼毫落笔纸上,将写了题目的宣纸展开在众人面前,向江晏栖笑了笑,“还请先生赐教: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众人一看都抽了口气,“这……难对啊!”

“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不想还有些东西啊!”

江晏栖垂着眸,面色隽永,一番姽婳之姿。

就在苏廷玉得意一笑时,江晏栖便抬眸了,挥翰临池行云如水,落笔如云烟,一番鸾跂鸿惊之态。而后展于面前,她道:“过南平,卖蓝瓶,蓝瓶得南平,难得蓝瓶。不知苏公子觉得何如?”

此话落,先是一番寂静无声,而后又响起议论,“这……短短时间,思虑恂达,好文思啊!对的工整!对的工整啊!老夫当时怎的没想到!”

“这字迹也是气韵流畅、笔精墨妙啊!唉,看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啰!”

“这……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乡野女子,怎会……定是运气使然。”

苏廷玉见此面色也僵了僵,而后面上乍现惊喜,恍然大悟地拍起手来,“好……好啊!在下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只是——在下还有一题请先生赐教:冯二马,驯三马,冯驯五马诸侯。”

“我看这苏小公子也是个人物,这两联都出得这般刁钻!”

“苏公子的风流才士可不是白叫的,不过你们说这江晏栖能答的上来吗?”

“我看能对一联已是了不得了!”

北枝月渡一身墨衣优雅地倚靠着宽椅,如古雕刻画,飘逸宁人。便是此刻,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亦不在少数。那双莫测矜绝的凤眸淡淡地看着对面平静的女子。

江晏栖想了一会儿,又是提笔,而后淡淡道:“伊有人,尹无人,伊尹一人元宰。”

苏廷玉听后真是叹服了,这两联他想了半年之久,也未能解出下联。如今短短一柱香,江晏栖便能得出两联,此人千古绝才!

“好!”

“先生之才思敏捷,在下钦佩!”

看着底下人对江晏栖的目光至不屑疑惑到钦佩嫉妒,顾听桉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今日后,便无人再会随意议论她了。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歌舞继续。

快到宴会尾声,北枝月渡指尖拨弄着茶水,指间的古铃似荡在千年的鬼嵬山涧中。

他眉眼微抬,瞥见江晏栖案底拿着一本破旧的经书在悄悄地看,凤眸微垂。殿上一片绫罗之中,男子如沁秋潮的嗓音落在殿上,“贵国这位女先生既这般学识渊博,可能解西离一大难题?”

此音虽小,但哪里能逃得过西离一众使臣的耳朵?他们一听,都开始摩拳擦掌。要开始了吗……国师终于肯出手让大齐见识见识他们西离之国学了!

虽然知道这是在找茬,但北枝月渡那双凤眸像一潭让人悬溺的碧波,只轻瞥一眼,便似东风过境,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几个世家女子看着北枝月渡的眼神有些爱慕,西离国师当真是一个天上人间的人物。

有机会的话,她们倒也想和亲!

江晏栖眉目清平,晕着处变不惊的平静。她知道这宴会没那么简单,只是如今既是西离国师问的,她若答不上来,不论方才她何等大放异彩,自然还是免不了被大齐文臣口诛笔伐一番了。

几个对江晏栖仍旧不屑的文臣霎时间便看向她。

要知道西离国师之渊清玉絜、涵今茹古四国闻名,可谓一智能灭万年愚。

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一个小丫头能应付的。

“呵……君上竟然让一乡野女子担任小殿下的先生,这已是误了小殿下前程。如今,还得丢了我大齐的脸面!”

“怎如此说?既是西离国师的问题,便是答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她小小年纪,文思便能达此种地步,已然是稀世奇才了。”

“只会对几个对联,也是难登大雅之堂!只怕这女子无阳春白雪之识,要在西离栽了跟头……”

“你们此话还真是抱残守缺。身为大齐朝臣却不敢直视事实,岂非贻笑大方?方才丞相家公子出的对联,你们可能答得上一联?也是这丫头浮白载笔,不去戳你们的老脸。”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欺人家是个丫头。”

“苏家小儿同西离国师那是一个层次的吗!?”

苏廷玉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刚有动作,直接被苏远青一巴掌拍脑袋上,“给我安静点!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你小子还能再蠢些?”

“我……”

“够了,回去我再收拾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平白让他国看了笑话!”

只要北枝月渡不出偏题怪题,顾听桉相信就凭江晏栖是江悬的女儿,她都一定可解决。但听到这些言论,他还是不由微微凝眸,将瓷杯轻叩桌案,音色冷漠,“诸卿若酒意上头,便出去吹吹冷风!”

此话落,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便停了下来,周遭鸦雀无声,只都看看顾听桉,又瞧瞧江晏栖,皆摇头叹息一声,此前君上何时因这种小事冷过脸?

崔樊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晏栖,慈白的眉目深黑得不见穴底。边野女子方来上京便取代了太傅之职,这究竟是顾听桉的靶子还是软肋呢?

江晏栖柳眸平静,毫不怯懦地看着北枝月渡,只淡淡道:“西离泱泱大国都未能解出的难题,我一介乡野女子自然不敢说一定能解。不过大齐人才济济,便是我答不上,也还有其他人能答上,国师但说无妨。”

江晏栖的确阅书广博、思维敏捷,但天外有人,她终究有知识的局限性。

这一番话说下来,便是西离想对她发难也不好发了,毕竟泱泱大国的西离都解不出来,何以让一个双九女子来解?

北枝月渡见此,只是淡淡一笑,似亘古深远的大漠深处骤然开出一朵瞩目的荆棘之花,“那么先生觉得,此世上的哪一面是有趣而值人欢喜的?”

便是西离使臣听到这个问题都愣住了,这……这算什么问题?

江晏栖闻言,眸色深邃了几分,哪一面有趣而值人欢喜吗?

见北枝月渡眸色清旷地看着自己,江晏栖知道这大概不是西离的难题,而是困惑他的难题了。

她沉凝了一会,眉目间似蕴青山,温静之姿,“此世的任何一面,皆有趣,也皆无趣。”

北枝月渡的唇畔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双连绵温润的凤眸却藏着千古的压迫感,他听后,优雅的颔首,如古老国度最矜贵的掌权者,“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

“尘世无命,寒物何所放。其在人也,自是人心何如,此‘趣’何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中贪婪之人纵是位极人臣,亦不得快乐;易于满足之人便是三餐有落,也能喜笑颜欢。以中有足乐,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其为有足趣,不知尘世所不值。”

“有常乐者,自万物可爱也。”

烛火灼灼着女子青衣,只立于殿堂之上,众人便觉她像站在了青山之上,有俯瞰之姿,女子音若月昙盛放,“便是行到水穷处,偶然值林叟,亦能谈笑无还期——不论何如,予以信之:向喜者,本喜无差;心中常定趣之人,本便是妙人。”

不言是否,光之双九女子能如紫宸殿上对二国臣之咄咄逼人下,犹能开此言,妙已超!

傅清越看着江晏栖一番姽婳之姿,如那日初见,她便觉得这是一本清沉弥久的典籍。无论对方何等压迫,她自信口而答,不动如山。

傅清越忽然有些明白顾听桉为何会被她吸引了。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仪度中是清绝之骨,清平中是帷幄之姿。

江晏栖是清和的,亦是张扬的。

只是这张扬不同于自己,江晏栖的张扬是自身渊博的学识与面对万事的从容为她撑起的张扬。

见北枝月渡没有说话,江晏栖平静的看向北枝月渡。她那双清透的柳叶眸好像一眼便能望到底,又好像锁着复杂而锐利的东西,“国师可容此‘人间之趣’?”

她想她或许理解北枝月渡此前之举了。

一番话落,大殿寂静无声,众人都慨叹一个乡野女子竟有如此巧思。无论是面对大齐还是西离,都是那般文思敏捷,从容不迫,实在令人自愧不如!

试问当今天下有哪一人能在十八岁自小养于乡野,而成此才气?

“这般吗……”北枝月渡垂了眸,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轻轻抬眸,他静润的凤眼深深地看向江晏栖,指尖摩挲着方才的茶杯,淡淡道:“看来先生确是奇女子也,多谢先生解惑了。”

他墨白的鹤氅下,修长的指尖上,古铃幽幽作响,似渺然了他那双深远的凤眸,“心思是世上最难掌控的东西,先生还真是给在下出了个难题呢……那不如,先生再答一个问题。”

“对欢喜之物当何如?”

看着北枝月渡的眼神,江晏栖不知为何,总觉得北枝月渡同沈槐奚是一路人,只是他们两者又有区别。

江晏栖凝眉道:“对欢喜之物,分占有与放手。若属己所拥,怎能让人。苟非己得,自远而浅观,足矣。”

“世事茫茫难自料,不如怜取眼前物。喜之物独有在,何处又何妨?”

北枝月渡听后,淡淡地漾开一抹笑,凤眸中却还是一片幽深莫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予以谓无爱自无念。”

江晏栖轻轻扯了扯唇,只淡淡道:“无爱何言欢。”

北枝月渡微微垂眉,青丝泼墨,如星辰垂影,眼目含情似无情,“人间之趣尚难得,若爱——自是不择手段。”

见江晏栖没再说话,北枝月渡随即开口赞道:“今日先生所言,是烂若舒锦,无处不佳。”

国师都这般说了,其余使臣也都赞道:“没曾想先生仅双九年华便有如此之思,确实担得起贵国小殿下的先生了。”

“贵国人才济济,我等叹服!”

那些文臣看到眼前一幕,不由轻哼一声,却是没再发表言谈了。此刻面对他国,他们怎么着也不能再下自己人的面子了。

顾听桉见此,看着江晏栖清疏的面容,清邃的桃花眸中有淡淡笑意漾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她虽生于乡野,至之后,亦能弘彩。

毕竟,珍珠不会蒙尘,何况江晏栖还不是夜明珠,她是千里华光的明月。

飒纚〔sàli〕:长袖飘舞貌。班固《西都赋》:“红罗飒纚,绮组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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