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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祈神者看着台下闹着要烧死他的人,没说话。将书扔在原地。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把小刀,即使蒙着黑色的绸带,他却像看得见一般扫视了周遭一圈,当即锁定了那个还不曾烧得太面目全非的人,他上半身被火焰吞噬着,脚在地上扭动。祈神者将火炬的柄按在地上那截扭动的腿上,小刀对着脚腕处便利落决断地剜了下去,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被他挑在小刀尖端。他拿着小刀似冷漠地又走到前方,似乎周遭的哀嚎遍野于他是丝竹声声。

将那皮上隐隐能看到的蓝色刺花对着众人,祈神者嗓音冷漠,“看到了吗?”

“不可能,神明选中的人怎么会是妖邪!”

“对,你们就是来破坏祝祀日的!这混蛋的祈神舞只是一个噱头!”

“那样不尊神灵的黑色,我们竟然信了你们的鬼话。”

“大家快上去抓住他们,烧死他们!”

一群人开始蜂拥上去,就在此时,台后一片带刀侍卫拦下了他们,他们出示着“安”字令牌,“临安禁卫军——我看谁敢不敬祈神之舞!”

江晏栖站得太高,看不清令牌,也听不清声音,只是看到下面蓄势待发的数百人的军队,显然并非隶属苍蓝城的,她轻眯了眯眸。

祈神仪队既然有意隐藏,且打的是藐视神权的主意,便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展露这样的身份。这支军队只可能是江南他们带来的,可既然江南与祈神仪队非一路人,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合作了?

可如此,江南他们一旦回到临安,有人批驳此事,他们是罪不容诛的。

江晏栖指尖抓满的“花瓣”又慢慢松开在篮中,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她判断失误,他们并非是来扰乱祝祀日的。二便是,他们在借刀杀人,此地离临安太远,便是身份造假也无人能发现真伪。

江晏栖是更倾向于第二种的,临安的势力比她想得更复杂些。就是不知西离最尊崇的国师北枝月渡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台下,百姓被拦住,祈神者从容地弯腰捡起高台上一片蓝色宣纸,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平静道:“各位不如先看看上天的意思?”

此话落,人们当即在地上摸索着那片片蓝色“花瓣”,忽然有一人拾起它,振臂高呼,“上面有字在慢慢显现!”

“这真的是上天的意思吗?”

有人看着上面较为古老的字体,吃力地念了出来,“……自然为本,包容万物。神本两生,慈恶兼济。”

“这是何意?”

“神灵既然是万物之主,更应有比海洋更宽广之胸怀,祂博爱于世人,又怎会轻易降下神罚。可神性若人性,亦有两生,有慈爱之性,亦有诡恶之行。”拿起地上的古典,将书封对向百姓,祈神者嗓音威严,“这是神祀典,据典记载——白日苍穹是神形,晚间黑夜亦然是。神,万物之主,可容万物,祈神舞祈祷于黑夜,将尊重夜的色彩!”

话落,底下默然,皆看着男子身后已没了声的一片黑烟,窃窃私语起来,“那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莫非神真的也有恶的一面吗?”

“受神庇佑的竟然是妖邪吗?”

“是啊,神应包容万物,又怎能轻易降神罚于祂的子民!”

江晏栖站在高山上,丝毫看不清祈神者,可她隐隐约约间听着男子高昂威严的声音,即使经过了遮掩,她再看他的背影,还是认出来了——沈槐奚。

看着男子冷漠对峙于众人前,伫立于高台上的清癯背影,江晏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掉的花篮。

她垂眸轻叹一声,或许她从一开始便错了。她根本不用刻意疏离,亦不该妄想帮他选择命运。

此般执着,生死不可弃。

“不!大家都忘了这些年是谁佑得我们风调雨顺了吗?神明才是我们的天!”

“对!没错,你们这些邪佞休想如此诋毁神明!”

沈槐奚站在台上,高高在上,似乎他才是这众人拥护的神,他左手拿着那把巨大火炬,缓缓下了台阶,平静道:“既然如此,马上到祭祀的时辰了,我们一同去叩拜神明吧。”

话落,他便将火炬扔在了高台上,火光直逼他的面具与衣裳,那暗沉之色被灼耀得发亮,古老的祭台一片缭乱。

众人看着祭台被毁的画面,一个个开始叫骂起来,都激动地想要去攻击沈槐奚,却皆被禁卫军拦了下来。

沈槐奚对此充耳不闻,只平静地笑了笑,蒙着眼从容地走在千人簇拥的前方,“走吧,各位,别误了时辰。”

江晏栖在高山上看着这一幕,男子黑衣高立,身后火光冲天,千人簇拥,燃烧了上百年历史的祭台,似将这深沉夜色都劈开了两半。

一半禁锢,一半坦途。

沈槐奚何其胆魄与谋略!

她不及他。

众人眼见着还有一刻钟便到时辰了,皆不敢怠慢了,只能骂骂咧咧地跟在沈槐奚身后。

“他烧了高台,他会遭报应的!”

“待会就将他们全部抓起来,统统烧死!”

……

浩浩荡荡的上千人便被带领着前往神山,不知何时起,沈槐奚身畔已经围绕着抱了十个女婴的妇人,她们抱着孩子,边走,边滴落着酸涩的眼泪。

十个女婴似乎也预知了自己的结果,一路稚嫩的哭声响彻了整个神山。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前面上百人都能清晰地听出那嗓音中透出的“祭祀”之残忍。

以往祭祀只有十几人参与,由十人将女婴带进山洞中即可,此次沈槐奚却要所有人一同前往那个所谓的“神洞”。

有觉得不合规矩的,刀架在脖子上后便合了规矩。

山势开始陡峭,直到临近神洞百米处,沈槐奚忽然停了下来,众人也被迫停下看他表演,只见他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根极小的白骨。他将它举起来招了招,后比划着女婴的脊背,淡淡一笑,“嗯,刚刚合适,此处便有了女婴的白骨,料想百年间,女婴尸骨不下数千。”

妇人抱着的女婴还在哭,在这漆黑夜下,颇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感。

众人被这种感觉弄得芒刺在背,当即指责起来,“没有牺牲,哪来风调雨顺!她们是为了西离的所有人,她们是光荣的!”

“没错!你少在这妖言惑众!你们冒充临安禁卫军又有何用!我们千人在此,岂会怕你们!”

此话,一呼百应,响彻神山。

沈槐奚轻笑一声,“神明还真是养了一群好狗呢。”

“如果只需牺牲便可换得西离国运永昌,那你们大可坐享其成,在家等着五谷丰收好了,干嘛还要修建水渠,防范洪涝,开设粮仓,以防凶年呢?”沈槐奚语调轻慢又沉然,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他抬起手,捏碎了手中白骨,嗓音一厉,“博爱世人的神明却要至纯至善的女婴还未见到光明便扼杀于黑暗,这是怎样圣洁的神明?”

“你们——自欺欺人!草菅人命!”

白骨的粉末飘飘扬扬的便顺风扑在了众人脸上,他们皆面色一变,“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没有神明哪有什么风调雨顺,没有神明哪有什么日月山川!”

天色的浓黑带给人们深深的恐惧。

沈槐奚只走到了一棵极浓密的古木前,看着它背后已被砍得摇摇欲坠的痕迹,他忽然一掌蓄起内力,“砰”的一声打在了古木断痕处。

古木摇晃了片刻便带动着满冠浓荫“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惊得周遭的人被吓得连滚带爬。

古木一倒,月华便重新慈爱地抚上人们的面庞。

沈槐奚抬手扯下绸带,揭开面具,一张白如玉色的神只之容便在月华下显现。同时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还被濯曜得如玉山倾倒,充满神辉。他容色澄澈地看着众人,丝毫无祭台上冷漠残忍的模样,他此刻的嗓音如水空灵,“如果神能赐予的月华,人也可以做到呢?”

他脱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诡诞衣裳,濯濯白衣如云中白鹤,那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对面,“自神山流下的沧澜河水,那是自然留给人们的无尽之藏,同样雨季的洪涝亦是自然带给人们的灾难,一切以七八月多雨,十一二月少雨,当真无迹可寻吗?”

“你们修建水渠防下的洪涝亦要归功于神明吗?你们五月冒日耕耘所得五谷亦要归功于神明吗?”

“一切风调雨顺本该是我们在利用自然,掌控自然,征服自然!却并非匍匐于自然!”

“我们所有百姓与黎民,才该是自己的神明——我们可以一年又一年的利用智慧减少天灾带来的影响,而非一年又一年膝盖与脊背越发弯曲在虚妄神明之前。”

话落,抱着女婴的妇人皆泣涕跪拜,“大人说得极是啊!庸人尚且怜惜幼童,哪有神灵会谋害无辜孩子的道理?”

众人听着妇人怀中不绝如缕的哭闹声,面色都渐渐开始有了怀疑,“真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吗?”

“神明会舍得伤害无辜的孩子吗?”

“不,他的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妖瞳!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将他抓起来!”

“可是……他说的真的不对吗?”

“那才该是……神明般的双眸。”

“不,抓住他!他在蛊惑我们!”

沈槐奚站在原地,白衣高伫,明澈净透的双眸在月华下似染了一月的雪域神辉,可他只是眉目空灵地抬头望着那轮半隐的明月,周遭嘈杂毫不入耳。

良久,那些人们开始围了上来,沈槐奚只轻轻挥袖,禁卫军们都放下了武器。

众人见此更毫无顾忌了,将所有禁卫军都控制了起来,就在快要触到沈槐奚时,他嗓音泠然而旷远,“你们可以继续信奉你们的神明,今日我们亦可以跟你们离开,任你们处置。但献祭却不能继续——我们不如明日再看,未曾要女婴白骨的神明是会降灾于我这等逆神者身上,还是拿任祂摆布的信徒威慑众人。”

话落,周遭一致皆是反驳,“你烧了祭台,耽误祭祀,便是降灾也一定是在你身上!”

“对啊!少在这妖言惑众!明日午时烧死他!”

“对,必须烧死他!”

江晏栖站在另一处高地,看着沈槐奚被众人押走,他那从容的仪态却丝毫不损。

如果江晏栖能听到沈槐奚方才对众人说的话,或许便清楚,明日又要见血了。

浩浩荡荡地押送“禁卫军”的队伍沿着神山向下。沈槐奚被三人守着走,就在拐角的一棵古木前,他眸色深邃而眷恋地望向了对面的一处高地。

只一瞬间,沈槐奚便回过了头。

江晏栖站在灌木丛后面,看见那道目光的那一刻,只觉心头一颤。

江晏栖忽然便记起十岁那年,她独自去离州梧淮村采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茂密的丛林,也是她第一次掉入一个捕猎的深洞中。

自寅时被困在里面,整整六个时辰,江晏栖在黑夜下将自己蜷缩起来,她是害怕黑暗的。

月华快要消失殆尽时,洞口处忽然探出了一双明澈的琥珀凤眸,那时的江晏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到,她只看到的那一瞬,便知道是沈槐奚来了。

高处的少年站起身,看着洞口里蜷缩起的她,她没哭,少年眼睛倒红了几分,“若我今日不来,阿晏要怎么办?”

江晏栖这才看清十二岁的少年白衣上又染血了。

那是江晏栖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小杀伐的少年是这样无害。看到沈槐奚那刻,她提起的心终于放下,甚至她眉眼微弯,“槐奚不是来了吗?”

此话落,少年白净的面庞上有了一抹温浅的笑意,他眸色深深,“无论天下路途多远,只要阿晏需要,只要我仍在,我定护阿晏安好无恙。”

那时她听后只是笑一笑,被沈槐奚救起来后才看见一旁倒下的野猪,她问:“槐奚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少年没有直言,只是双眸微弯,“阿晏总是不能在周遭第一个看见槐奚,无事,那便槐奚第一个看见阿晏好了。”

是啊,他总能一眼便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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