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这些以刑侦、推理为职业和特长的子孙们都不知道,这幢老宅的房顶下竟然埋藏着一个前后跨越了七十年,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了三十年的秘密。
尤其是“燕”字辈,除了燕声、燕尊、燕犀之外,其他人甚至连老太太林寒枝的面都没见过。他们对老太太的全部认识都只来自于照片和家人的讲述。他们却不知道其实正有一份更为生动的记忆,就藏在他们的头顶上。
就像汤家的子孙们从没看见过汤老爷子因为思念而流露出半点痛苦之色过,除了老太太刚离世的那些年,老爷子简直亲手一块一块将老宅拼完——全部拼完那天,他们都看见老爷子“重生”回来了,又是笑意吟吟,仿佛真正从失去老妻的痛苦中活过来了。
他们却错过了去参悟其中的玄奥所在。
他们曾经以为,那玄奥是老宅本身。老爷子用长长的十三年时光,用无法计量的心意终于将老太太的故宅搬过来,搬到老太太长眠的这片土地上,那么异国他乡便也终于和故土合二为一,让老太太有个归处撄。
可其实玄奥却是藏在那房顶下、原本并不属于这座老宅本身的、后加的砖头上。
当那些“信件”内容被全部破译完毕,汤燕犀、安澄,汤燕卿和时年,都各自看了对方一眼,便都红了眼眶偿。
原来老爷子也不是超人,他又怎么能不想念,可是他将自己的想念都埋藏起来,藏在一个全家人都看不见,可是却有可能——老太太的在天之灵却能看得见的地方。
老爷子是躲在房顶下“写信”。
他是给七十年前、那个他还不认得的小姑娘林寒枝写“回信”。
他看懂了小姑娘林寒枝的小小的、羞涩的心愿,知道她希望在大洋彼岸能遇见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子。他带着万般柔软的心,写下:“就是我啊。”
便仿佛时光轮转,他在失去她三十年后,却与七十年前的她,四眸相对。
他知道,如果他能在七十年前就遇见她,就算她那时还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他自己也同样不过是个几岁大的毛头小子,他也同样会喜欢上她。
第一眼,就会喜欢上。
三十年前,在她倒在他怀里,满身鲜血的时候;当他亲手将她抱进医院,抱回家,再抱着她送进坟墓的时候……他曾经最大的遗憾是,这一生与她相守的时间,太短太短。
相遇太晚,却太早分别。
如果生命能重来一次,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遇见她,再早一点。
可是他何尝不知道,当时那样的心愿也只能是个心愿。他是法律工作者,必须是现实的唯物论者,所以他知道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前生亦没有来世。
他与老妻的缘分,注定只是这一期一会。
他终是禁不住惆怅,在那独自十三年的拼装时光里,甚至忍不住想要推翻自己的信仰,宁肯为了老妻而去相信轮回,相信他和她还有可能在未来的时光里,再度重逢。
直到他发现了那些砖头,直到他顿悟那是老妻于七十年前给他写来的“信”。
对于彼时的老妻来说,这些信是写给未来,写给一个并不确定的人。她不知道他会是谁,叫什么名字,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她唯一能在脑海中憧憬的是他应该有黑头发,黑眼睛,会笑起来很好看……
于是他便回给她:“是我啊”。当年初次见到她的他,是否是她理想中的模样?
此时回想起来,他虽然不敢确定第一眼她是否对他钟情,可是他至少是黑眼睛黑头发,应该符合她想象中的模样吧……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就算他跟老妻的缘分只是一期一会,未来已不可能再度相遇,可是上天还是待他不薄。
虽然他曾经遗憾与老妻相遇太晚,分别太早,可是他却在失去她之后,重新邂逅了七十年前的她啊。
从那些藏在砖头里的隐秘来信里,他认识了当时只有几岁大的林寒枝,知道她的喜悦和哀愁,知道她说话的习惯,闭上眼便能透过那些痕迹想象出她当年的模样。
他遇见了那样早的她。
尽管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她,可是七十年前的她,却还安安静静地留在老宅里,陪他走过了失去她之后的、整整三十年的时光啊。
这样说来,他与她的缘分竟已不是一期一会,他在失去她之后,再次遇见了另一个时空里的、另一个面貌的她。
他该知足了,不是么?
上天从不会亏待任何人,只看你是否足够用心。
倘若他当年没有那么执着地将整座老宅都搬过来,一个部件都不肯落下;就连被当成积累的砖头也不肯放弃,否则他将错过上天赐予的这样奇妙的、又一次的缘分。
人生若此,也该知足。
所以尽管还是会想念老妻,会遗憾这三十年来身边没有她的陪伴,可是却也可以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再望望房顶下那静默伫立的砖墙,然后便仿佛看见了七十年前的林寒枝笑容嫣然,正在砖头上写信给未来的他。
如她所期,他来了。
也如他所期,她从来都未曾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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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燕犀、安澄,汤燕卿和时年,在破译完了全部的信件之后,难得地一致保持了沉默。
他们没有去向祖父求证,也没有向全家人戳破。他们只是四个人默默相对,红了眼各自唏嘘,然后便都默然起身,抓住了自己伴侣的手。
这一生相遇,幸运的是所爱的人终于在身旁。
正在身旁。
房顶下的砖头几十年来默默无声,便也让这个秘密继续寂寞无声下去吧。因为它是属于祖父和祖母两个人的秘密,是支撑祖父在失去祖母之后三十年寂寞洪大的时光里坚强独自走过的力量。
他们不该打扰。
只是在打开房门的刹那,四人都忍不住向房顶下的砖墙看去。那纵高不足一米二的夹缝,在视线的夹角里就显得更加窄小,这一刻却多了两个小人儿。
一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
女孩儿娇俏,梳着一根溜光水滑的大辫子,身形灵巧地不知绕着那砖墙走来走去,仿佛还正在伸手在上面勾画;
男孩儿则安安静静,就坐在那里看着女孩儿。虽然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壳,却能猜到他的目光紧锁着女孩儿,视线只随着那女孩儿移动。
时光无声,两小无猜,静静相伴。
不知怎地,四人便又都觉得鼻子好塞,仿佛朦胧之间他们也穿越了时空,看见了返老还童的祖父,回到七十年前,与那时的祖母相遇。
是祖父和祖母在房顶之下悄然相对,而所有的时光都悄然在他们身旁,坠落成泥,幻化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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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又是汤家周末惯常的高朋满座,笑语欢声。
安澄忽然觉得反胃,连忙起身,来不及通知丈夫,便赶紧冲进洗手间去。
她来不及奔进厕间,便抱住洗手池吐了个地覆天翻。
吐完她腿都软了,抱住水龙头,才勉强放水冲洗。
她撩一把冷水拍在脸上,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想着或许是之前下班回来车开快了,有点晕车吧。
其实今天还是加班,可是她却还是抽时间回来跟家人团聚,尤其是多陪陪老爷子,所以车开得就快了些。所以这吐或许只是晕车的一种反应吧?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些,却听见洗手间里还有呕吐声传出来。
她惊了。
其实之前她吐的时候就仿佛觉得音量大了些,仿佛有个声音跟自己“交响”似的。不过之前吐得头晕眼花的,只因为是洗手间里的回声呢。
现在确定绝对不是了。
她便一转头,就瞧向了关着门的厕间。
这里不是客房的洗手间,是自家人用的,所以绝不会是外人。
她简单回顾了一下她从餐桌起身的时候,餐桌上可曾缺了谁。
安澄就是安澄,虽然之前从餐桌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控制不住,甚至连老公都来不及通知,可是她还是隐约瞄到时年的座位是空的。
她心下一动,连忙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厕间的门——
果然是时年正抱着马桶在吐,也是吐得天昏地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