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竟然还能平静地坐在黑暗里,清浅地低笑几声。
这笑声便连杜松林都被吓住了,他半晌没说话,只转头看向汤燕犀。
“燕犀……可是顾静嫣那个孩子,毕竟还是坠楼了。这教训未免太沉重。”
“杜伯伯也想说是我的错么?”汤燕犀冷哼一声:“不管我给她看了什么光碟,也不管我跟她吵过多少次,可是却也都不是我亲手把她从楼上推下去的。是她自己跳楼,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因此丧命,也是她咎由自取。”
“燕犀!”杜松林噌地站起来,紧走几步来平复情绪,然后才转回来:“杜伯伯从小看着你长大,所以我不想用‘冷血’二字来形容你。可是此时此刻,我真的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词汇!撄”
汤燕犀却不在乎地笑:“没关系。冷血这个词儿,我个人很喜欢。”
只有血都冷下来,人才会是绝然的冷静,才能绝然客观敏锐地思考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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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松林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身为一个医生,他当然更明白燕犀从小经历的事会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正如当年的亲眼所见,如果那个时候才三岁大的燕犀跟任何三岁大的孩子一样哭出来,那他反倒能放下心来;反倒是那时候燕犀的反应完全超乎那个年纪的冷静,他才在心里大喊一声:糟了!
从医生的职业视角来看,也就是那孩子站在花树下,冰白着一张小脸,不哭也不闹地“冷静”面对母亲的离去时,那孩子其实已经就在那一刻,封锁上了自己的心门。
他几乎是从那一年就开始担心这孩子心理上留下创伤,可是出乎他意料,这十几年这孩子竟然安安稳稳走下来了。他心下也还有一颗“炸弹”,他何尝不明白燕犀的完美其实也是一种面具,而他用完美遮掩下来的创伤终究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或者合适的引发因素下爆炸开来。
只是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预测这一刻究竟会是什么时候到来。
而眼前……他担心,担心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希望自己身为医师能用尽量平静客观的情绪,可是他终究也还是女儿的父亲,他做不到全然的置身事外。他耙了耙头发:“燕犀,既然顾静嫣是你所说的那种霸道个性,你怎么还想要故意利用澄澄?难道你没想过,澄澄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
汤燕犀深吸一口气,面上的笑却更加清冷疏离:“我想过啊。可是该怎么办呢,我当时却还是那么做了,现在追究也都晚了。”
“燕犀!”杜松林痛心不已:“我是将澄澄……托付给你照顾啊,你怎么能……”
“哦,”汤燕卿依旧淡淡的:“辜负了您的信任,是么?可是……谁让您自己选择信任我的?如果要怪,也只怪您自己判断失误吧。”
“燕犀……”
杜松林惊住,只觉这孩子的怨气汩汩而来。而这怨气绝不是此时此刻才产生的,反倒是积压已久了的浓重。
汤燕犀却已起身:“话说完了,我该走了。总归有一件事您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与警方说明白,半点与她无关。”
说完,少年身影孑然,印入黑暗。门轻轻一响,他随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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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小街一步一步朝前走,与黑暗相伴;一脚一脚踩着自己的影子,感觉不到疼。
他拒绝了薛叔儿开车送他来的提议,也许就是为了此时,离开的时候他能一步一步走得慢些。
脑海中回放着这几天爸对他说过的话。
在综合判断了各方的消息之后,爸在两个小时前正式跟他谈了话。
爸说:“汤燕犀,你虽然还是个16岁的高中生,可是你却是个从刚认字起就在翻法律书,更是10年来旁听过不下千场庭审的‘准专业人士’。那么考验你的时刻到了:眼前这件事,你怎么看。”
爸这次用了“汤燕犀”,他明白这是一场男人间的谈话,或者说是律师间的交谈。
他淡淡勾了勾唇角:“爸早看出来了,我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错,这案子八成是冲我来的。”
“虽然目下无论从现场勘查、外围取证,甚至即便上庭抗辩,我都无罪。因为不是我亲手推她下去,而且案发时我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无论一级谋杀还是二级谋杀都与我无关。”
“可是,在旁观者眼里我却难辞其咎。电视上那位脱口秀主持人不也在拍桌子指责,说是我给了顾静嫣精神暴力,才导致她寻短见……她甚至呼吁,这种‘精神杀人’也应该承担刑事责任么?”
“在媒体推波助澜之下,所有人都认定了,顾静嫣就是因我而寻短见。道德与舆~论的宣判,其实比法律更严苛,能给我就此打上烙印,影响到我未来的一生。”
汤明羿点头:“所以,光碟的内容你需要向警方和外界澄清。”
“我不。”
汤燕犀明眸轻笑:“事到如今,其实光碟里究竟是什么内容其实都无关紧要了。只要有这张光碟,我便可以被千夫所指。这才是他们想要达到的后果。我要是还偏自己站出来解释光碟内容……嗤,我可就更成了自己脱光了爬上旗杆给他们看了。我,才没那么傻。”
汤明羿蹙眉:“这件事……其实我看来也颇有蹊跷。如果那张光碟真的没什么要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守得这么紧。不过这件事之后,我希望你还是听从我的建议,结束这里的一切,到东海岸上法学院!”
汤明羿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叠文件:“即便是你上次说过的耶鲁,我也替你申请了。尽管你曾经的一切到是针对哈佛法学院的,不过以你的条件,耶鲁同样愿意接收你。”
汤明羿起身将文件推到儿子面前:“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远离是非中心,将流言交给时间去遗忘,这才是明智之举。”
爸说得对,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这件事就会被不断不断提起,影响也会多年不绝。
他知道,自己该下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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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
背后传来沙沙的动静。他皱眉,猛然停住脚步转身。
挑眉望过去,他用力藏住自己想要笑的冲动。
“小结巴,你这又是什么鬼?”
她光着脚丫子,背上还披着条床单。
安澄咬咬唇:“不、不是鬼。我这、这是‘床单侠’!”
“哦~”他拉长声儿:“久仰久仰。床单侠最大的特长和爱好,一定是滚床单喽?”
安澄被一口气呛住,咳嗽着说不出来了。
他眯眼看她,小心藏住心底咕嘟嘟冒起的苦涩。
小结巴……我走了,希望你还能保持这样的斗志和勇敢。那就,没人欺负得了你。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安澄尴尬地掠了掠额上短发:“……你,什么意思?”
“嗤,”他只能摇头,就看她这一身打扮,也不难猜到她是怎么从二楼的房间里出来的。那既然人家能当床单侠,就一定也还是听见他跟她爸说的话了。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实话实说。那张光碟里的内容……原本也只是我自己的事。小结巴,是你的要的么?不是!是我硬塞给你的,所以跟你有什么关系?”
“再说,”他垂眸:“你跟我说过好几次的,你根本没看过,所以你怎么可能知道光碟的内容。”
安澄死死咬住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这么难过啊……
“其、其实不能让你爸他们帮忙,跟警方达成一个协议么?咱们把光碟内容告诉他们,可他们得保密,不说出去,不行吗?”
“行,”他两手叉着裤袋,微微扬头望向星空:“所以我过几天会去这么干。可是,只有我去。因为与你无关,所以交易什么的,也只可以我一个人去做。”
“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心里翻涌,好疼。
“嗤……”他收回视线,垂首望望他:“既然是‘交易’,就别相信什么绝对的‘保密’。今天跟警方做了交易,明天就可能成为警方要挟你的把柄。小结巴你哪里懂司法界那些隐晦的法则。所以啊还是算了吧,我没兴趣拉上一个猪队友。”
“你!”安澄恼得直瞪他,却没办法。
他轻哼一声,却蹲下来,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套在了她脚上。
“下次再扮床单侠,记着好歹别把拖鞋也甩飞了,很没范儿哎。”
她不知怎地,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为什么给我你的鞋?”
他仰头看她:“因为我有脚气,想传染给你。”
安澄的泪就掉的更急:“那你自己呢?”
他已转身帅气走开,朝她抬了抬脚:“我有袜子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