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金宝神情变了变,欲言又止的,冯川柏也是个通透的,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可是我爹那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付金宝知道此事也瞒不住,低声道,“师傅他老人家……去世了!”
“什么?”冯母刚从后面院子过来就听到了这个噩耗,不由的身形都晃了晃,冯娘子赶紧扶住她。
采薇上前一步帮着扶到椅子上坐下。
冯川柏急切的追问道,声音颤抖,“师兄说的可是真的?我爹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去世的?”
付金宝低下头来,“我前阵子打听到师傅被发配的路线,我追了上去,师傅在牢里时就已经生病伤风咳嗽,无医无药的就落下了病根,这次发配五百里,长途跋涉,在路上就起不来身了。”
“我上下打点请了郎中也来不及了。”
“师傅的后事我也办完了,日后有机会再把棺木移回来,落叶归根!”
怪不得师兄来京城的日子推后了十几日,原来是替父亲处理丧事去了。
冯川柏面色苍白,牙关咬紧,“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一生扶危救急,竟因为缺医少药病亡,老天竟如此不公!”
“世道竟如此不公!”
冯家人抱头痛哭起来。
季韶九一时也被这悲情之事搅动了心绪,她都没有喊父亲的机会。
如此又心软了几分,长长叹了一口气,签契约也不是一日就成的,索性就起身了,和付掌柜交待道,“拢好了药材价格,明日签契吧!”
提了裙角出了铺子。
付掌柜忙拱手相送。
季韶九上了马车还一阵的心神恍惚,这样血脉相连撕心裂肺之感,她从来都没有体验过。
只在前世钟大夫人的身上倾注过孺慕之情,她是被钟大夫人从江边救起来的。
那时候永昌王大张旗鼓的攻进了京城,自古兵叛者入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会让将领士兵们掠夺三日。
三日为限,也算变相的让自己部下充实家底。
京城的高门大户全都瑟瑟发抖。
白氏听说了叛军入城的消息,催着府里主子们收拾细软一起躲到庄子上去。
除了贴身服侍的下人,又留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其他的就都放了出去。
青黛紫苏一直跟着她,只那时季府的马车本来就不多,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她要带着她们二人一道,白氏只扔下一句,“好自为之!”
也不容她说话,让车夫驾着马车就走了。
留下主仆三人在府门口待了半日,府里自然不能回去了,若遇到进城的叛军,她们三个女子也就没了名声了。
主仆换上丫鬟的衣服,在街道中行走也是惹眼,彼时季韶九更没有单独的出过季府大门,而京城的酒楼铺子更是门庭紧闭,平民百姓也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了。
无处可去,就商量着去了外城避一避,外城大多是贫苦百姓,一个面相和善的妇人主动说收留她们,等过几日城里安定了再回府去。
叛军来了,世道乱了,鱼龙混杂之人更想趁机为非作恶,可怜主仆三人不谙世事,轻信于人。
夜间收留她们的妇人和男人就商量着要偷偷的卖了她们,幸好季韶九换了床榻就没睡实,听到那对夫妇悄声说着话,“无论谁做皇帝,这秦楼楚馆黄不了,这三个姑娘能卖个大价钱!”
“且让她们住上两日,寻好了买家直接送过去!”
季韶九心惊肉跳的过了一夜,第二日偷偷的和青黛紫苏商量逃跑,外城离着护城河很近了。
三人出门,那妇人早让人盯着了,见三人发现了要跑,哪里能放过到嘴的肥肉,就分头去追,被追到江边,季韶九自然知晓被卖了绝不是好地方,活着也是受罪!
主仆三人就一块投了江了!
死也要清清白白的!
季韶九以为自己定然是九死一生了,入了水下意识的抓到了什么,后来再醒来时就在城外的土地庙里。
救她起来就是钟大夫人,荆钗布衣,头上缠着着农妇常用是布巾,满面忧思,毕竟相互不认识,钟大夫人报的是娘家姓严,季韶九也没透露真实身份,季姓在京城少见,她只说自己叫九儿。
也不容季韶九有更多的心思,城里足足乱了有三五日!
誓死不屈的文官谏臣,聚众抨击永昌王居心不正篡位谋反的学子后生一批一批倒下,随永昌王进京的那几个武将的刀刃都卷了。
皇城前的地面血砖水泼不净。
日日都有从城里奔逃出来的百姓,满是恐慌和惧怕。
又过了足足有十日,永昌王登基为帝,颁布圣旨大肆昭告,绝不追究官员们出逃,朝廷需要运转,自然不能把所有反对的官员都杀光。
更何况总有识时务的人,六府衙门无论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又重新开始运行。
京城的兵将退了出来驻守京郊,她们二人也风餐露宿半月有余。
那些时日都是钟大夫人出门寻吃的,她说九儿是个姑娘家,外面正乱着,还不宜出去走动。
等京城真正的太平下来,两个妇孺在城外也不是长久之计,二人抹黑了脸进城。
季韶九身上身无分文,钟大夫人用藏在袖口里的银簪子换了一两银,在外城的平民区寻了一个宅子暂时落脚。
那日出逃白氏狠绝,可季韶九从出生就在季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只能厚着脸皮去季府看看,若是青黛紫苏也侥幸活着,无处可去,也必然会回去的。
到了季府门口,守门下人的话就季韶九心灰意冷了,季府已经不承认有表小姐这个人了,只说表小姐在出逃不幸身亡了。
季韶九明白了,白氏是想借此甩开她了,她本就无父无母,如今亲姨母都说世上查无此人,她真就成了无名无姓之人。
青黛紫苏也未曾回过季府,没有丝毫消息,不知是生是死。
彷徨中又回到外城,钟大夫人也不追问,二人也就相互扶持安顿下来,母女相称。
过了那阵子担惊受怕的日子,季韶九很快就喜欢上这样没有拘束的生活了。
不用受季府主子下人的冷眼,也不用日日提着心讨好人过活,日子清贫而自在。
也多亏了季韶九在季府练出来的好手艺,接了绣活也能挣些银钱了,还格外的受掌柜的欢迎。
钟大夫人从没透露过她的身份,可凭着她那双之前保养得宜的手,也猜得出并不是平民百姓。
永昌王占了京城,外面征讨逆贼的呼声就没断过,京城也不安稳,时不时就传来哪个皇子攻打到了哪里?
升斗小民都求安稳,谁做皇帝都行。
日久天长,母女二人也在动荡的乱世相互扶持生存下来。
她几次寻找青黛紫苏,二人不知所踪。
又过了五年,她已过双十年华,钟大夫人催着她寻个妥当人成亲,季韶九也是一笑置之,她喜欢现在平和的日子。
可惜后来钟大夫人也离她而去了。
世间又剩下她一人踽踽独行,一次伤风高热,她昏睡过去,再醒来就重生现在了。
她重生回来,急切的跟到钟大夫人身边,她贪念着前世的那点亲缘。
季韶九陷到前世的记忆里,一时恍惚,马车骤然一停,身子往前一冲,采薇急忙扶了她一把,急忙开口问,“石大叔,怎么了?”
石大友还未答话,先听到的是木通的声音,“少夫人,小的有事禀告!”
季韶九心脏一下子就砰砰跳快了两下。
掀了车帘一角,“什么事?”
木通面喜色,“少夫人,季府的安妈妈去寺庙上香,小的跟着过去,发现她是给人超度去了。”
“小的和寺里的知客僧人打听了下,季府供着那人的香油钱有十几年了。”
季韶九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帕子,“是谁?”
木通在府里办差,耳濡目染的这办差能力自不必说,他早把这前后的事儿打听清楚了才能来主子面前禀报。
“做超度的僧人说,去世的人是落水的,季府在清明中元都会来寺里给这人上香。”
“小的看了下那牌位上的名字,叫墨清江。”
一听这名字,季韶九就放松身子往车厢壁上靠了靠,她外祖家姓白,那人不是她娘!
身子刚碰到车厢,一下子又弹了起来,急急问道,“你是说那人是落水而亡?”
木通点头,“知事僧是这么说的。”
季韶九手搭在车窗上,指尖用力到发白,咬了咬下唇,沉着声音追问,“哪个寺?去看看!”
传言里她生父就是失足落水,白氏超度的人莫非是她的生父?这么些年白氏只字未提过,前世今生她丝毫未听说过生父的消息,这其中白氏到底是隐瞒了什么?
木通说叫松山寺,石大友调转码头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松山寺在京城周边的几座寺庙里的香火并不鼎盛。
去寺里上香的人也多是附近的村民香客,石大友驾车平稳,约么半个时辰就到了寺庙。
已接近正午时分,香客多是下山来的,零星几个上山的人。
距离寺庙也就百十来级的台阶,寺里的诵经的梵音传到山脚来,莫名让人静下心来。
采薇撑了一把油纸伞遮阳,季韶九提着裙角一步一步到了庙门。
松山寺比妙法寺可要小上许多,一个大雄宝殿,三个副殿,整个寺庙也就有二十几个僧人。
木通上午来过一次,熟门熟路的又找到寺里的知客僧人,是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老和尚先朝着几人单掌施礼。
“阿弥陀佛!”
季韶九合十双掌回礼,“师傅,我想给亡亲捐些功德,点一盏长明灯!”
吕妈妈早准备好了香油钱,季韶九双手递过去。
老和尚又施一礼才接过去给了身后的小沙弥,“施主孝心,必能达成所愿!”
“您跟我来吧。”
寺里的供奉的长明灯都是在偏殿,老和尚问亡人名姓,季韶九一说墨清江,老和尚就是一愣,上午那个婆子刚刚来给此人做过超度。
季韶九顺势说道,“上午来的是我府上的婆子。”
老和尚去了疑虑,又念了声佛号,“贵府这么些年都给令父超度,功德足了,就能早日往生极乐了。”
季韶九也跟着倒了声佛号,自然的问道,“不知师傅可能带我去超度的道场看看?”
老和尚带头走在前面带他们去了超度的道场。
十数个和尚身穿袈裟相对而坐,手里敲着木鱼,低声的诵念经文。
季韶九静静的往前走了几步,在供奉的牌位前停了下来。
上面端正的写着墨清江,卒于辰元十三年,只有死期没有生辰。
死期正是季韶九出生的前一年!
季韶九喃喃道,“我原来应姓墨啊!”
伸手的在牌位上的名字抚摸了下,虽然是一块死物,突然心底就涌起了一阵的委屈。
小声哽咽道,“父亲!”
是多年不得父母亲缘关爱的失落,是被人骂克父克母的自责,是幼年就寄人篱下的心酸,眼眶灼热,鼻间发酸,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没有一点声音,一低头就湿了衣襟。
好一会收敛了情绪,紫苏上前递了帕子劝慰道,“主子,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您以后可以常常来祭拜老爷了。”
季韶九不过是哭一场发泄下心里的委屈罢了,她现在还有好多事要问白氏才能弄明白。
她小的时候也奇怪的问过白氏,她一个表亲怎么随了姨丈的姓氏,白氏一句话就打发了,“你本来就是遗腹子,还是个女孩,你父亲老家距离这这里数百里,来一趟京城要花费数十两银子,哪里值得来一趟?”
“你既然生在我府上,我是你姨母,不能让你无依无靠,府里也不缺你的一碗饭,以后也就当做季府的姑娘出嫁!”
那时她心里当然是无比感激的,起码在季锦月无端的言语欺侮她,或是把先生罚她的课业送来让她替写,她是没有怨言的。
养育之恩不能不报!
随着她长大,季韶九隐隐察觉到白氏对她有着莫名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