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京城的城门非必要是不会贸然打开的,木通最快也要明日早晨回府了。
又到月末,府里各个铺子掌柜的回府报账,他们人虽然都在府外,可自有亲戚朋友在府里,都听说了中秋那日钟老夫人病重之事。
听说得的是中风,中风他们都听过啊,瘫卧在床,口歪眼斜,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严重的就是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老夫人再做不得掌家人了,还真是世事难料,若二夫人还在府里,想必早就会有收拢他们这几个掌柜的动作了。
可惜了,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掌家了,他们几人还要暗自庆幸,上一次没有跟着韩管事胡闹,谁能想到老夫人这么快就倒下了呢?
几个管事恭敬的把账册呈上来,季韶九接过来大致的扫上几眼,都略微有盈余,这几间铺子还是之前那客栈收益大一些。
季韶九也不细查,把账本还给他们,“去和大账房交接吧,每个铺子留够了当月流动的银两,其余都归到府里的外账上去。”
几个掌柜的毫无异议。
前两日钟伯提起过是不是要让钟老夫人交接下印信,方便季韶九打理府外的铺子。
季韶九一口回绝了,“还是等夫君回来再议此事。”
钟老夫人生病之后,脾气可是越来越古怪,即使不能说话,也能通过眼神来表达生气,若是膳食不合口味,她会把床上的被子一次一次的踢下来表达不满。
还会故意打翻茶盏弄湿床铺。
昨日一直服侍的丫鬟说,钟老夫人也喝水,她去喂水不知怎么惹得钟老夫人不满了,一把抓住丫鬟的头发,旁人如何说都不肯放手。
还不敢硬来免得伤到她,丫鬟的疼出眼泪了,钟老夫人才松手,韩氏当时就在屋里,钟老夫人这番举动吓的她也不敢靠前了。
谁也摸不准钟老夫人是故的还是神志不清,原来在钟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在府里都要高人一等的,现在是有苦难言,一提要贴身伺候钟老夫人都苦着脸。
现在是府里最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现在去她面前提印信的事儿,季韶九担心钟老夫人发起怒来眼神吃了她。
她也不赞成让钟大夫人去提此事,钟老夫人生病以后,婆母难得清闲,这样得罪人的事儿还是让她夫君来做吧,毕竟是将军府的嫡长孙,钟老夫人总不至于连她的亲孙子都为难吧?
……
将将落日,距离姑子庵还有二里远,木通就停了下来
马匹可要比马车快多了,原本一个时辰的路程,半个时辰就到了,路上几乎没有车马了,只有零星背着背篓的行人匆匆行路。
现在上山太早了些,也容易被人注意,木通就寻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藏了起来。
包袱里带了三个大肉包和水壶,木通靠在树下吃了起来,等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木通把马匹拴好,换上夜行衣,遮了面容,背上包袱沿着树林往姑子庵方向走。
他没有从昨日去姑子庵的石阶上山,反而绕到山的背面,从密林里穿过去,一点行踪都不能露出来。
到了姑子庵近前,木通张望了一下,庵堂里漆黑一片,还时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来,师傅们并无休息,不过是为了省灯油,没有掌灯而已。
木通退回林子里,又等了有一个时辰,庵堂里只留了几盏挂在的大殿里的灯笼,大殿后面的僧尼住的院子黑漆漆一片了。
季韶九昨日回去就把庵堂画了一个大致的图画,按照少夫人所说,那个院子离后门的石榴树不远,在进后门左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
庵堂的后门并不高,也没有灯笼照亮,木通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三两下就攀上了墙头。
今晚恰是做坏事的好日子,小小的月牙,一点光亮也没有。
木通转身攀着墙轻轻落地,沿左侧的墙根走,看到了少夫人所说的那个小院子。
聆听了一会儿,除了山上林中的虫鸣鸟叫,安堂里静悄悄的。
小院的矮墙对木通来讲有胜于无,一个翻身就进去了。
到了后窗下,木通贴着窗纸听了听里面,也非常的安静。
木通从靴子里取了一把匕首,沿着窗缝塞进去,找到撑着窗的那段木销,用力的一拨,就划开了,窗户立马开了一条缝。
木通撑开一个缝隙爬进了屋子,回首又把窗子撑开,方便他一会儿从这里出去。
依然没有听见声响,木通也不奇怪,昨日庵堂的人说的明白,住这里的那个师傅口不能言,就不知道能不能听见说话。
木通四处打量了下,屋里黑漆漆空荡荡,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他蹑手蹑脚地往床榻方向过去。
心里正愁着这师傅毕竟是女子,他该如何叫醒这人问话?
床榻有床帐遮掩,木通用入鞘的匕首轻轻拨开床帐,定睛一看,被床上端坐的人影吓了一跳。
一咬舌尖儿,把下意识的惊呼堵在了嗓子眼儿。
可惜夜色太黑,看不清这师傅的神色,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在打坐入睡?
听了听急促的呼吸,木通知晓了这师傅是醒着的,估摸着是不能说话才没发出声响的,知道屋里进了人,也很紧张。
木通后退了一步,小声说话,“师傅莫急,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想来向您打听两句话。”
“您别叫人,我打个火折子可行?”
床榻上的人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身体一动就离开了床,也果然如雪见所说,移动间有铁索碰撞之声,还真的是被囚禁着。
木通担心这师傅会弄出别的声响来引人过来,从怀里取了一个火折子出了,轻轻一擦就亮了。
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亮,木通才看清了眼前着灰衣的师傅,没带僧帽,剃度过后的头,光秃秃的脑瓜顶也遮掩不住这师傅的美貌。
就是整个人瘦削近乎骨瘦如柴,年纪约摸着有四十岁左右,也可能是常年茹素,面相会老一些。
脸上没有见了陌生人的惊慌失措,反而目光里都是隐藏着深沉的恨意。
于出家人来说,剃度以后就是佛门中人,首先戒的就是七情六欲,这师傅藏着恨意目光都有如实质了。
紧紧盯着木通上下打量。
二人距离三步远,木通又退后一步,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不至于过分近让对方不安,又能在对方有动作时一招制敌。
静言默默看着眼前被罩在黑色夜行衣的男子,这个装扮不用猜定是来取自己性命来的,亲姐姐也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只恨自己无用,十几年前轻信于姐妹之情,夫君不知所踪,如今连亲生女儿都未曾见过一面就要追随墨郎去了。
也罢,她肉身被困在这庵堂里十六年八十天,这心却足足煎熬了十六年生不如死。
她早想去死可惜庵堂里的师傅处处防范,这屋里内外一片尖锐的东西都没有。
只盼着她死以后,她的亲姐能念在一丝骨肉情上不再为难她苦命的孩儿。
闭了闭眼,静言指了指心口的位置,示意木通动手,木通被眼前的状况弄懵了,他怎么觉得这师傅一心求死的表情?
担心火折子的亮光引来旁人注意,熄了一下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又重新打亮了火折子,赶紧问话,“师傅,我来问几句话就走,您所能听得见我说话就点点头!”
静言当然不聋,因为她是被安妈妈那个狠毒的婆子灌了哑药了。
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要做什么,只听他说的这几句不见杀意,静言睁开眼,迟疑了下点点头,示意她能听得见?
木通赶紧挑紧要的问道,“您可认识京城季侍郎府上的的一个婆子姓安?”
静言听到提到安妈妈,还真的是白氏派来的人,神情又冷了下来,点点头。
一问一答间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木通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若这师傅和季府并没有仇怨,下次安妈妈再来把他们透漏出去就打草惊蛇了,再想寻找少夫人亲生母亲尸骨的下落就更难了。
一拍头,木通突然想到了季韶九吩咐她带来的纸笔,先知会了静言一声,“我这包袱里带了笔墨,您可会写字?”
静言一听有笔墨,顿时眼睛一亮,这十几年为防止她吐露他们的秘密,庵堂里尼姑也听从了安妈妈的吩咐,从未给她碰到笔墨的机会。
就是经书都不曾单独放在她的房里,严防死守滴水不漏。
只要能获得机会,她一定要揭露季显荣和白氏迫害他们一家的罪证。
静言重重的点头,能写字沟通起来就没那么费劲了,木通解开包袱,从里掏出笔墨来放在桌子上。
“您和季府什么关系?”
墨都是研磨好了的,静言是真的诧异了,这个人知道自己失声是专程来见自己的?
否则一身夜行衣的人随身带着笔墨,也太稀奇了。
静言挪动着脚步,落座在被修补了几次依然瘸腿的桌案前,还放心的背对着木通。
木通站在桌案一侧,见静言执笔时手臂微屈,身子稍微向前倾斜,执笔姿势非是一年半载练就的。
应是从小描红练成的,这样看来,这师傅的奖家境殷实起码能让女子读书就不是寒门小户。
比如他,若不是府里的家生子,又和小将军从小长大的玩伴,他也不会有机会识字读书,借着将军府的方便而已。
静言十几年未曾握笔,开始还有些生疏,一大滴墨落下去洇湿了宣纸,写完第一个歪扭的字,就渐渐找到感觉了。
木通随着静言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完,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纸上面只几个字,我是季府夫人的妹妹。
几个字拆开又合起来,木通一字一字读出声音来,立马反应过来,少夫人称呼白氏为姨母,那眼前人就是少夫人的亲生母亲?
这……竟然真的没去世?
木通又一下子就激动起来,紧绷着嗓音确认道,“您也姓白?”
静言抬眼看了木通一眼,在空白处又写了个是字,木通的强忍住仰天大笑的冲动,少夫人的生母还留在世上,真是天大的喜事。
真没想到季大夫人把人藏的太好了,竟能想出藏在庵堂的主意,若是少夫人没有寻人的想法,亲家夫人恐怕老死在庵堂里也无缘分发现了。
静言听得出面前人的兴奋,难不成这人是专程来寻她的?心弦动了动,能找到庵堂里来的人,一下联想到昨日来庵堂布施的那个夫人。
急急的落笔,因写的太急,字迹都潦草了,“你主子可姓墨?”
木通重重点头,“我们少夫人随的是姨母姓氏,亲生父亲也姓墨,墨清江。”
眨巴下眼睛,终于知道亲生女儿的消息了,静言眼眶一下就湿了,又在纸上落笔,“我是被季侍郎的夫人,我的亲姐姐送到这里来的。”
木通已经猜到了,一把扯下遮脸的布巾,“夫人,事不宜迟,我这就带您回府。”
静言摇摇头,指指自己脚腕上的两个铁锁在纸上写道。
“这两个铁锁坚固的很,只你一个人是取不下来的。”
木通顺着铁链捋到了床榻处,摸索了一下,这铁链是被镶嵌在床尾的位置,并有两个铁板加固。
木通不由得暗骂,不过是囚禁一个弱女子,竟比重刑犯来的还要严格。
今日想带走少夫人的娘亲的确不容易。
回到桌案前,静言又写了一行字,“即已经在此待被囚禁了十六年,多待两日又何妨?”
木通沉默了下,知道静言所说不无道理,他手里没有趁手的家伙事,若是动静大了引来了这庵堂里的尼姑,让她们警醒了倒碍事!
就同意了静言的建议,“请夫人再多等一日,明晚我叫上几个人一同来,您很快就能和少夫人团聚了。”
静言点点头笑了,熬了十几年她终于等到了,曾经午夜梦回间,经常梦到自己最后病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庵堂里。
无人知晓白雯君还存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