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回家的感觉真好。
离家两年多了,再次踏上故乡的热土,走在熟悉的山路上,他内心充满了离燕归巢的欣喜和激动。就要见到久别的奶奶和父母了,还有兄弟姐妹以及青梅竹马的秀兰,他真想大喊几声,以舒缓一下那满怀急切的思念,但他却笑了笑忍住了——一定要沉住气,不能太张狂。
自从深夜告别冯有年后,火车直到上午十点半才到达柱子要下车的车站。从市里的火车站再步行走到汽车站,乘上回县城的汽车,还要走三个多小时。好在汽车途中会经过他家乡的乡镇驻地,这样会给他节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从镇上再走十几里山路就到家啦。走了十几里山路的柱子此时早已经汗流浃背了,但他依然军容严整。远远地就看见了村庄西南面的南山。午后炽热的太阳照在光秃秃的山岩上,没有一丝凉风,没有一片绿色,闷热的空气里混合着呛人的尘土的腥气,让人倍感焦躁。但这些不快远没有削弱柱子回家的欢乐。不由得,他的脚步更快了。
转过山脚,便是年少时常常在此玩耍的葫芦谷了——长长的,深深的,状如倾倒的葫芦西北东南横卧。这里是他儿时的乐园,也是他精神的圣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这里的一草一木,不会忘记他在这里所洒下的汗水,更不会忘记培养教育他的亲人。沿着葫芦谷的北岸向上西北行,到达山顶处,就是看山爷爷的坟了。看着埋葬看山爷爷的山顶,想到看山爷爷对自己的恩情,柱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立在山脚下,注视着埋葬看山爷爷的山顶久久不愿离去。
还是先回家吧,先去看望久别的父母和奶奶,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回头再来拜望看山爷爷。
村子南头老水井旁的大槐树依然挺拔,但好像更衰老了些,枝叶也没有离家以前浓密了,苍老的树干被孩子们污黑稚嫩温润的小手抚摩得更光滑了。大树下的水井却还是老样子,宽厚温和地接待着全村勤劳的人们,但光滑的辘轳上的印痕好像更深了。弯曲不平的街道依旧是原来的老样子,碎石垒起的院墙各家都不一样,但他依然还清晰地记得各家的主人。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乡亲们也没有多大变化,破旧的衣衫,黑瘦的面庞,三五成群地在树荫下闲话家常。人群中最是眼尖的老懒最先认出了久别的柱子,柱子急忙拿出林江送他的香烟招呼大家。
到家了。
走进梦中想过千万遍的熟悉的碎石院落,看到已两鬓斑白的父母,柱子只叫了声爹!娘!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看着已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只是笑。母亲看着英武精壮的儿子却一直抹眼泪。听到声音的奶奶也从自己的屋里出来了,拉着柱子不松手。得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陆续挤满了不大的院子。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拉家常。陆续地,三个大爷和大娘来了,当村支书的玉林哥和众叔兄弟们都来了,二三十人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子,中心自然是坐在那张枣木摇椅上的奶奶。柱子拿出糖果和香烟招呼大家。
“柱子,快给奶奶说说在部队吃得好吗?都学了什么本领?”奶奶看着身边的柱子,满眼里都是疼爱和骄傲。
“部队的伙食好着呐!顿顿都有肉菜,白面馒头管够。”柱子不想让家人担心,就故意忽略掉野外特种生存训练的艰苦,只捡着日常的军营生活告诉家人。“平常的训练也不太累,跟看山爷爷训练时差不多,只不过军营里的训练更专业。当初新兵营训练结束时,因综合考核得了第一,就被分配到了军区特种侦察大队。我这次休假回来时,大队长同意了给我提干。”柱子赶紧把这个好消息给奶奶和家人汇报。
“那感情好,我就知道俺家的柱子是个好样的!”奶奶很是高兴,众人也都很兴奋。那时,一个农村的娃,能在部队里提干转正吃上国库粮,绝对是一件光宗耀祖露脸面的事情。
“奶奶您也别忙着高兴,我们大队长说了,等我回部队后,通过了文化课的考试才可以正式转正。”柱子虽然嘴上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但他知道所谓的文化课考试,也就是走个过场。再说了,凭他半个高中生的文化课底子,还竞争不过那些初中生?等明天再找张老师借秀兰考大学时的复习资料看看,一准能通过。
“我相信我们家的柱子能行!不是咱们家穷,如果上完高中,大学都能考上。”奶奶宽慰柱子的同时,多少有些愧疚。
“奶奶!就是考大学我也要报军校,跟现在还不是一样的?”柱子赶紧宽慰奶奶。
“这倒也是,只不过还是奶奶委屈了俺柱子。虽然说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但终归还是要有个更好的平台才更容易成功。”奶奶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对奶奶这样的言论,在座的众人中也就只有柱子一人能理解,其他众人只是觉得奶奶说的对,但个中的道理是体会不到的。
“柱子提了干,后天的相亲就有把握了。听你二嫂说,姑娘长得很漂亮。”说话的是大爷。在这个大家族里,除了奶奶,是最能担事的人。
大爷说到相亲的事,无形中把众人从柱子提干的高兴中拉回到了严峻的现实。在葫芦峪里,因为穷,给儿子说亲事,绝对是家里头等的大事,有时候需要一个大家族共同努力。现在,二大爷家的二哥玉桐和三大爷家的玉槐都快三十了还都打着光棍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穷。葫芦峪分西山的上葫芦峪和水井边的下葫芦峪,全村山多地少常年干旱,收入自然就少。遇到旱灾,有时连吃水都困难。当地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有女莫嫁葫芦峪,一年到头光剩哭”。
眼下葫芦峪困苦的日子就像一头迟暮的老牛正吃力地拉着一辆历经风雨的破牛车,遇到上坡或沟坎,眼看着就要散架了。
“石榴姑姑身体还好吗?张老师怎么样?”柱子不想因相亲的话题让众人感到压抑,就提起村里条件较好的张老师一家。同时,他也想侧面了解一下秀兰的情况。他推断,秀兰应该去上大学了,但不知道她考的是哪所大学。
但这个话题出来后,现场却是一片沉默。柱子立刻觉察出了问题。
“奶奶,怎么啦?”柱子内心顿时忐忑起来。
“去年冬天,你石榴姑姑的哮喘病又发作了,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在县里的医院看了半年也不见好。你张老师不死心,就又带你姑姑到了市里的大医院。最终,医生查出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唉!回家来不到三个月人就走了。”奶奶说起这个干女儿,现在依然悲痛不已。
“啊?怎么会这样?!”柱子大吃一惊。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你张老师也因车祸走了。”说着奶奶伤心地抹起了眼泪。
说到张老师一家惊人的变化,柱子的五脏六腑一下子象被人死命揪住般疼痛:一年前,秀兰的母亲因重症住进了县医院,花去了近万元也没能挽救得了她的命,这让她们本来幸福的一家一下子背上了天大的债务。快要参加高考的秀兰因没钱交报考费只得辍学回家。张老师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只有五十岁的人让艰辛的生活硬生生压弯了腰。然而祸不单行,沉浸在悲痛中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张老师在从县城开完会后当晚骑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撇下女儿秀兰和只有八岁的儿子小强撒手而去。
秀兰的父亲张知吾是被下放到穷乡僻壤的葫芦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右派”分子。“右派”张知吾是个知识分子,白净面皮,瘦而且高,戴副眼镜,梳着分头,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在他被下放到葫芦峪第一天劳动之后,全村的人就知道他不能干农活,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也确实不能干。一天下来,比大姑娘的还白嫩的手掌上满是血泡,浑身没有四两劲,任谁看了都会不忍心。因为这个白净面皮的张“右派”被石大头的二妹看上了,于是后来,支书石大头就让他当了孩子王。从此,葫芦峪有了第一位老师,而且是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说俄语、能背诵很多诗词的老师。他能给村里的每个人画像,就像真人一样。柱子能记住早逝的爷爷就是从张老师给画的像上认识的。画像中的爷爷笑呵呵地很慈祥,手中的烟袋窝里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他还能用一个像银匠的风箱一样的什么琴弹奏好听的曲子,让全村的人都听入了迷。尤其是以石大头的二妹妹为代表的大姑娘、小媳妇。孩子是最好奇的,为了能够听张老师讲故事,能够跟张老师学唱歌,那些平日里在山野里撒欢打滚野惯了的孩子们也变得规矩了很多。虽然张老师是被下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右派”分子,但几乎葫芦峪所有的人没有几个轻视张老师的,他们都尊称他张老师或张先生,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是葫芦峪千年修来的福分。不过支书石大头和他的两个妹妹除外。张老师之所以能够留在穷乡僻壤的葫芦峪,还是后来托了支书石大头的“照顾”。因为老支书在阶级斗争的问题上工作不力,被上级领导给撤了职,上葫芦峪最革命最激进的石大头就被领导任命为了新支书。本来支书石大头打算让自己的妹妹嫁给张老师的,他的两个妹妹们也很赞同哥哥的意见;但张知吾不愿意,因为他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也就是秀兰的母亲石榴,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她七八岁时奶奶曾用草药把她泡过三天才又让她活过来。也许是知识分子的臭老九脾气,张老师就是不喜欢很强势的石大头的妹妹,尤其是那个二妹妹。就是这个强壮的姑娘撕碎了他的衣服并把她自己也扒光了硬贴在张老师的身上,他也还是不喜欢。于是当支书的石大头就背后告黑状让张老师永远地留在了偏僻荒凉穷苦的葫芦峪了。
如今张老师走了,沉重的家庭负担全部压在了秀兰一个人身上。张老师走了,村里也就没有了能教孩子们的老师。村里为照顾秀兰和她弟弟,就让秀兰接替她父亲做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母亲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顿时,柱子的心里被郁闷、愁苦、哀伤的情绪所包围煎熬着。柱子把本来想让母亲高兴一回的报纸包偷偷地塞进了自己的挎包里。今天聊得太晚了,柱子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学校看望秀兰。
这一夜,柱子失眠了。他脑海里始终萦绕着的是与秀兰从小在一起上学时的快乐时光。在柱子的心中,他始终把秀兰当天使一般敬着,当小妹妹一样疼爱着。在那多年时光里的点点滴滴、风风雨雨,仿佛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柱子还清晰地记得(在梦中也多次出现过的)那个大雨瓢泼的下午。那还是他们读初三快结束时夏日的一个周六,中午放学后,他们没有吃午饭就急着往家赶。往常,十多里的山路根本难不倒快乐的年轻人,一路欢笑着就到家了。柱子一直觉不着路远,还隐隐地期盼着路途再长些才好。年轻人的心时刻充满着热情和快乐。终于,那个周六的下午,老天赐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时光——一直响晴的天空骤然浓云密布,暴雨倾盆。大雨将两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赶进了山间半途上闲置的护林场院小屋中。为了能让秀兰拧干湿透的衣服,柱子躲进了暴雨中。就在秀兰刚要解开上衣的纽扣时,高大的柱子却退回到小屋中背门向外而立,惊得秀兰低声尖叫,满脸绯红,恨声不已。背对着秀兰的柱子却理直气壮:“我是为你好,当然也是为我好,我不想让你担心我偷看,我站在你面前,你就可以放心了。”秀兰哑然,继而却很敬佩柱子的正直与聪明。但柱子的小心计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着实把秀兰脱衣的景致美美地“听”了一遍。现在每每想起此事,柱子就会窃喜不已,心潮澎湃。
往往,夏天的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次老天爷却好像有意关照这对年轻人,直到天快黑了,大雨才停歇。等到柱子送秀兰到家时,急得满世界乱转的秀兰的母亲正不停地催促着丈夫赶紧去找女儿,而原本很放心女儿跟柱子在一起的张老师也正准备拿着手电筒去接应他们。回到家后,迎接秀兰的是一大碗红糖姜水和一大碗葱油炸锅的面条还有两个荷包蛋。而迎接柱子的是四个黑黑的热窝头和半块咸菜疙瘩,当然还有看山爷爷那个四十斤重的石锁。练上半个时辰,出一身热汗,暴雨的寒气也没有了。
自那以后,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线萦绕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青春意识的觉醒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但心底的情感却更亲近了。从此,往返学校的途中,他们不再并排前行,而是一前一后,总是秀兰空手在前,轻松自在;柱子满身行囊,紧跟在后。这段美好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他们到县城读高中。高二时,柱子参军了,临行前,秀兰还去送他。但柱子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秀兰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自己配不上她,就一直把内心的想法深埋心底,没有透露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