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天色晴好,虽几近战乱,依旧不难瞧出昔年人文荟萃的古朴繁华。
灵远一行人进城没有惊动任何人,洛阳到凉州还是太远了,牛车里头带着的两个师兄弟却已经瘦脱了一层厚“皮裘”,多加了件衣服还看着瘦了。
即便瘦了依旧体量可观的和尚小声嘟囔,“灵远,你真梦到师父圆寂了?万一咱们找上门,师父没死,咱们怎么说?”
另一瘦高个儿和尚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意思,灵远虽然最晚入门,可天资奇高,又精通梵文,在经文方面比我们可强多了,师父圆寂托梦给灵远,定然是因为还有经文没翻译完,不然灵远怎么梦到师父要来接手译注的经书呢。”
灵远自然不能说只怕那位金尊玉贵的殿下已经见着师父的遗体了,只浅笑起来,“师兄要是实在害怕出错被师父念叨,就说于佛法之上有困惑,前来寻师父解惑便是。”
师兄弟三人对凉州还算熟悉,也知道该如何找到师父栖身静修的山洞,不慌不忙找到了曾经跟着师父住过的佛寺。
只是佛寺内的人却已经换过了一波,居然没一个脸熟的。
“要挂单?”一僧人走了出来,“我们寺不给云游的挂单,去别的寺庙吧。”
灵远一怔,旋即摇头,“不挂单了,找你们寺中的白洞住持。”
“如今的住持已经不是那位了,您是那位的旧识吗?快别了,赶紧走吧,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胖和尚没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洞怎么了?”
“他?”那僧人讥讽一笑,“他好着呢,就是没脸再做住持了,僧只户有许多人被逼得跳了河,这事儿你知道吧?”
灵远点点头,这事儿就是元煊在他眼皮子底下查的,他自然清楚,旋即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人为何要说这些。
僧人继续道,“那群僧只户好巧不巧是我们这寺庙里的。白洞仗着曾得帝师教导,在住持之位上待了这么些年,多少人冲着这名声来挂单投奔,屯田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那些个监院、副寺和庄主园主沆瀣一气,坏事做尽,寺里一团乌烟瘴气,白洞住持问也不问,任由下头人败坏佛门和帝师的名声。”
一胖一瘦俩师兄弟听得两眼一黑,灵远神色也微敛。
“猖狂久了早晚挨收拾,这不去年年底叫上头人知道了,发了诏令叫各地州统严查僧只粟的借贷状况,州统和崔刺史来将一批涉事之人都关押了,虽说事情过去了,可如今我们寺庙只敢清清静静地礼佛,挂单的僧人不知底细,我们可不想再有德行败坏之人了,更何况,如今这么多人和田,我们也管得辛苦,要是遇上流年不利,还得多养些僧兵才能护得住库里的东西。”
僧人一面絮叨,一面瞧着来人,一个虚胖,一个细杆,另一个瞧着就不会打架,充不了僧兵。
算了。
他转身要走,灵远若有所思,“你平日里很喜欢和人说话?”
僧人转头,眼神像在看个找死的人,这是在嫌弃他聒噪?
这个僧人虽然看着不会打架,但好像很欠打。
他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他的意思是他们寺庙改了!遵纪守法!老实得很!都是之前住持不管来挂单的野和尚,反而让他们身居要职压榨僧只户,犯下大错,但现在这些人都被抓了,他们清清白白!
想他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监院,为了挽回寺庙名声容易吗?
“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把你们送到我们州沙门统那里去啊!”
灵远知道元煊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她要造势,有什么比国教和帝师更强大的声势?
他取出了自己的过所,“在下灵远,京都昭玄寺沙门统,师父托梦,他已圆寂,叫我来取出他生前闭关时译注的经文,既然您是新任监院,不妨一道吧?”
这人平日这么喜欢和素不相识的人说话,那造势可太快了。
僧人目光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额头瞬间挤出了三道纹路,探头凑近过所,认真一瞧,得,本来指望沙门统别再来查这寺庙,这回州统没来,最大的那个来了。
两个师兄弟神色不善,“灵远,你干嘛带着他啊,回头只怕他还要说我们仗着帝师独占经文,图谋不轨,败坏名声。”
监院这会儿态度恭敬了些,“您三位里头请,来都来了,我这就去请白洞。”
灵远依旧好脾气,“不急。”
想必这个时候,殿下还不想这流言传到京都去。
监院这会儿觉得看起来脾气好也不像什么好事了,大步流星,僧袍跟着翻飞,恨不得赶紧把佛塔中静修的白洞给请出来面对这尊大佛。
白洞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沧桑,对着这几个帝师真正的弟子愈发惭愧,但还是努力解释,“并非我们强占田地和佃户,是他们自己带着田地投奔的呀,至于那些利率之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再犯了,先前投河之事。”
灵远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解释。”
时下四方多事,诸蛮复反,是多事之秋,贪官污吏横行,暴征暴敛,民乱频发,北镇未平,流民横行。
人祸之外,还有天灾,饿殍遍地,寺庙不用纳税,为逃避赋役,或是出家或是投靠为奴,可这不是佛寺僧人经营商铺与民争利,甚至高利敛财之因。
本是清净出世之所,却干着藏污纳垢争名夺利的勾当。
他沿路挂单在各地寺院,已经看了许多寺院的状况,如今哪怕是帝师研习佛法的出身地,僧人们也不明白屯田屯兵,收仆经商有何不对。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如今大周国土无数属于寺院,无数臣民归于寺庙,国家根本的土地和百姓都没了,即便殿下承诺过他不会动佛教,可若再这样下去,只怕迟早还要清算,当年世祖灭佛只怕还要重演。
灵远轻叹一口气,只怕这也是殿下叫他不必着急,顺便看看各地寺庙的真正原因。
连他一个世外之人都觉得心惊,更何况是未来的俗世君王。
虽说灵远说是帝师托梦,可终究众僧也都半信半疑,到底还是休整几日,一道上了山。
监院甚至还带着州统,州统身边还跟着刺史府的一个小吏。
“这山……不像有人能住的地儿啊。”小吏虽然知道帝师就在他们凉州,可站到了山下,看着只有鸟兽拉屎的地方,忍不住心里泛起了嘀咕。
众人辗转许久,久到连白洞都在质疑声中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终于在落日之前找到了已经被藤蔓覆盖得全然分辨不清的山洞入口,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出入过。
白洞是唯数几个知道帝师静修之处的,见状心里门清,灵远或许说的是真的,帝师是真的圆寂了。
一行人除了跟着的小吏,没一个带刀的。
小吏狐疑地看了一眼带着棍子的僧兵,“你们僧兵不都有兵器吗?”
监院重重地咳嗽起来,脸皮一阵抽搐,一面偷看灵远,“你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其实寺庙里头的僧兵都有大量兵甲,可灵远是京中的沙门统,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也到了三十几岁,正是容易暴怒的年纪,世祖灭佛不就因为见着寺中藏匿的兵器嘛。
灵远又叹了一口气,为了保住佛门,这次殿下暗示的事情,他一定得好好办,办得越完美越好。
小吏认命挥刀,和那几个使棍子的一起勉强清理出洞口。
夕阳泛出无边的金光,沉寂了几个月的洞口重见天日,众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背,发觉落日恰恰与洞口齐平,像是……遥遥给他们铺出一片金光大道。
待看清洞中景象后,众僧人同时肃立,抬手行了佛礼。
原来帝师当真圆寂了。
这下众人对灵远的梦深信不疑,连带着小吏看灵远的目光都带着全新的信任和畏惧。
灵远一眼看见了师父手中那块绢布,原来殿下早就安排好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近,反倒转头走向了堆叠起来的经书前,打开了准备好的包袱和竹篓,认真收拾起来。
身后传来了压低的议论声。
“这是什么?是帝师留下的遗言吗?”
“是!这的确是昙曜帝师的字迹!这朱砂也是先前帝师嘱咐我给他准备的。”白洞声音骤然变大,几乎颤抖起来。
监院又伸长了脖子,盯上那字迹,缓缓念了出来,“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字一念完,监院眼珠瞬间瞪大,几乎要脱框而出,心猛烈跳动起来,恨不得转头就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和知客炫耀,自己是第一个看到并且念出帝师遗言的人!
灵远也恰在此时走了过去,“什么遗言?果真是师父的字迹吗?”
“这怎么看着不是什么好话呢?”胖和尚挠了挠头,“我慧根不够,师弟你觉得师父是什么意思?”
细竹竿也忍不住摩挲脑壳,“可这后面,是好话啊,这不是说我们大周江山绵延不断嘛?”
“前一句像是倒反天罡的坏事,后面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好话,灵远,你怎么看?”
众人忍不住都去看这个被托梦的灵远,帝师都托梦了,肯定是他是帝师继承人,最有慧根吧。
灵远抿着唇,心脏剧烈搏动,连带着肋骨都像是在传音,他伸手接过了绢布。
没有做旧痕迹。
字迹也是师父的亲笔。
这不是殿下设局,或者说,至少帝师谶言本身,不是殿下设局。
半晌,灵远托着绢布,走到洞外,光线彻底敛尽。
小吏却远比这群僧人敢想。
这前面说的,乾坤倒转,可不就是从前女主朝政,妇人专权嘛。
难不成太后当权才能延续大周?这得赶紧告诉崔刺史,进献到朝廷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