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豪好好的心情,就因为胡梅的一句话而跌入了谷底。他独自喝着啤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本来酒量还不错,可因为喝的急,不大一会儿眼睛都红了。
此时的他,是个矛盾体。从小到大,他对父亲毫无印象,每当看到别的小朋友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就羡慕极了。可他又不敢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压抑在心里,装作不以为然,但有时候还躲在被窝里独自失落流泪。
这么多年,他也曾无数次幻想着父亲带着自己在游乐场快快乐乐地玩耍,也曾幻想着父亲送自己上学,接自己回家,去学校给自己开家长会的情景。不过,他也仅仅只是想想,如果父亲真的出现在面前,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今天,当母亲告诉他,亲生父亲消失几十年,突然要来见他了,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不该见,更不知道倘若见面后该如何应对。
不过,他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后悔刚才对母亲的态度。他明白母亲这些年独自将他养大所受的苦,原本也极力支持她给自己找个合适的老伴儿,而她却已经对婚姻充满恐惧,从此决定不再进入围城之内。所以,每次听他这样说的时候,都是一笑了之。
胡梅也睡不着。她靠在床头,睁着眼睛,想起了前夫打来的那个电话。当她接到这个陌生电话时,一连“喂”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以为是骚扰电话,正打算挂断时,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是我!”
虽然仅仅两个字,她却被惊得浑身一怔,瞪着眼睛半天没吭声,直到对方再次说道:“是我,郭鹏飞。”郭鹏飞是她前夫,胡家豪的亲生父亲。虽然已经这么多年没联系,但他一开口,她就听出了那个声音。
“说吧,什么事?”胡梅的声音很冷,既决绝,又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郭鹏飞听见她的声音,也仿佛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时,会立即挂断电话。他沉沉地吐了口气:“梅子,是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一直叫她梅子,她心里微微一动,问他有什么事就直说。他顿了顿,以一种愧疚的口气说道:“梅子,我想见你一面。”胡梅冷言回绝:“别这样叫我,我也不会见你。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郭鹏飞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都老了,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说。”胡梅冷笑道:“你是想见儿子吧?不好意思,我不会让你见他,他也不会见你。”
“我想见见你,也见见咱们的儿子。”郭鹏飞声音悲切,“跟你说实话吧,我病了,挺严重的,治不好,日子不多了。在离开之前,求你们给我个机会,圆了我这个梦想吧。”
胡梅听他如此一说,虽然很想问他得了什么病,到头来却说道:“你就使劲儿编吧。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为了达到目的,还是满口的花言巧语。”
“梅子,我没骗你。”郭鹏飞平静地说,“医生说我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我这辈子就一个儿子,能不能让我走之前再看他一眼?”
胡梅感觉被人掐住了心脏,虽然很痛,却依然不屑道:“行啦,别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被你骗了还会帮你数钱。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不会见你,儿子更不会见你。对了,儿子以为他亲爹已经死了,你要真的为他好,就不要再打扰我们娘儿俩的平静日子。”
胡梅挂了电话之后,便将这个事压在了心底。后来,郭鹏飞又连续打了多次电话,但她一次也没接。他又连续发了好几条信息,求着要见她和儿子一面,她一条都没回。不过,虽然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她的内心其实充满了矛盾,万一郭鹏飞真的患了不可救治的绝症,自己会不会太狠心了呢?
所以,今晚跟胡家豪坦白这件事,也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没想到被他一口回绝。这会儿,她靠在床头,思忖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时,没想到胡家豪敲门进来了。他站在门口,迎着母亲的目光,轻言细语地问道:“您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多吃点儿?”
“饱了!”胡梅简单回复了两个字。胡家豪又说:“再喝点儿吧。”她说:“不喝了,累了,想睡。”胡家豪迟疑道:“妈,他真的得了绝症?”
胡梅面无表情,无力地说:“我不知道,他是这样说的。”胡家豪却说:“他当年那么对您,您不觉得就算他得了绝症,不也是报应吗?”胡梅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儿子说的是气话,却无力反驳。
胡家豪顿了顿:“您如果想见他,那就去见吧,不用管我,我不在乎。”胡梅苦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见他。”他却说:“刚才是我不对,对不起。妈,他如果再打电话过来,您就去见他一面吧,毕竟你们当年……”
“家豪,别说了。少喝点,赶紧去睡吧。”胡梅下了逐客令,他退出去关上了门,然后重新躺回沙发,拿条毯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夜时,脑子里却一团乱麻。他刚才从母亲脸上看到了诸多不确定性,她嘴上说的不会见郭鹏飞,心里却并非不想见。就像她嘴上说的不想韩姝,可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像猫抓了似的。
他双手枕着头,正想入非非,迷迷糊糊的快要进入梦乡时,突然电话响了,刺耳的电话铃声把他惊得一个激灵,当看到打电话来的人名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睡了吗?”韩姝的声音就像一针兴奋剂,令胡家豪睡意全无。他立马坐了起来,压抑不住兴奋地说:“还没,这么早,怎么睡得着。”韩姝笑道:“睡了就睡了嘛,别不好意思啊,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他一看时间,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半,这个时间点,镇上的居民基本上都已经入睡,怪不得韩姝会这样说。他听她的声音如此饱满,便猜到她可能又加了班,这会儿定然是刚回到出租屋里。
“又加班了吧?”他心疼地问,她叹道:“被你猜中了。就快国庆,工作特别多,报道任务重,这个点儿能下班已经算早的啦,好多同事今晚可能要通宵了。”
他本想劝她不要如此拼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聊。”谁知,这话令韩姝产生了误会,她以为他不想跟自己讲话,于是使小性子说:“好吧,不打扰你休息,挂了。”
胡家豪脑子里顿时像断了路,慌忙拦住她问:“别、别挂……”她不解:“不是你让我挂的吗?对不起,打扰了你休息。”他踌躇道:“我、我这不是怕你休息不好,讲电话影响你嘛。”
“我又没睡,影响什么?再说你什么时候见我这个时间睡过?”韩姝打开免提,去给自己冲了杯牛奶。
胡家豪见她没有真的生气,这才松了口气:“半个小时前,我妈正好在说起你,没想到你这电话就打了过来。”韩姝好奇地问:“阿姨说我什么?”
“我妈她、她说你工作太忙了,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打电话多关心关心你。”胡家豪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用毯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还是挡不住冷风侵袭,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韩姝喝着牛奶,同时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没有,就是、就是在想一个人。”
“油嘴滑舌。”韩姝撇嘴,“巴山镇已经很冷了吧?”胡家豪说:“还好,不过肯定比大上海冷。你那边应该还挺暖和吧?”
韩姝说:“这边秋高气爽,天气特别舒服。在巴山镇生活了这么多年,秋天好像从来没有长过两周。到了这边,才真正地过了一次完整的秋天。”
胡家豪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说对了,再过几天,我就要穿棉袄了。对了,谭警官今天来车行了。”韩姝问道:“洗车吗?”
“你快别提洗车的事了。谭警官太固执了,想着免费给他洗个车,他却非要给钱。”胡家豪苦笑起来,“之前有几个人来车行捣乱,把假茅台放后备箱,后来碎了,打算敲诈一笔。谭警官今天过来就是报喜的,那是一伙职业诈骗犯,已经全部落网。”
“是吗?姐夫太厉害了。”韩姝由衷赞叹道,“这两天你去看你阿姨了吗?”他没转过弯,愣道:“哪个阿姨?”她说:“我妈!”他这才乐道:“你这一句阿姨,给我整糊涂了。阿姨和大叔又去了平山县,你不知道?”
韩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知道啊,也没人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他说:“有两天了。没事,我明天去看看回了没,然后再给你发信息。”
“不用这么麻烦了,明天我打电话去问问。”韩姝关了电脑,“给你说一声,我的节目二十一号晚上八点播出,有时间的话,帮忙贡献点儿收视率吧。”
胡家豪兴奋不已:“太棒啦,等得花儿都快谢了,终于等到了。我不仅要自己看,还要让车行的员工和朋友收看,放心吧,收视率杠杠的。对了,还记得我那个大V朋友吗?我让他发布播出消息,一定帮你把收视率拉上来。”
韩姝听了这番话,不禁感动满满,可她不愿意一本正经地说谢谢,而是问他打算让自己如何感谢他。他心直口快地问:“非要跟我这么客套吗?别说是这点事,就算、就算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上刀山下火海呀?行,你等着,会有这一天的。”韩姝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热乎乎的。她打开一袋薯片吃起来,咔咔声传入胡家豪耳朵,他问她:“又在吃零食。有酒吗?”
“有啊,刚好还有啤酒,喝一个?”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抓起啤酒罐:“来,我敬你,隔空打个电话。下次回来,再当面请你喝酒。”
韩勇和崔洁第二天一早离开风口村,临走前,洪玉山给他装了一袋子的新鲜猪肉,让他带回去吃。他哪好意思又吃又拿,可又拗不过洪玉山两口子一番好心,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临出发前,崔洁望着赵丽华坟墓的方向,久久没有移步。韩勇催了她好几遍,她才默默地转身,然后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缓缓离开。俩人的背影,在村头小路上踟蹰。到了大道上,等了片刻,就来了一辆满身尘土,前往巴山镇的中巴车。
俩人上了车后,韩姝突然打来了电话,韩勇直接把手机递给崔洁:“韩姝打来的,一定是找你,你跟她说几句吧。”崔洁却反问道:“韩姝是谁呀?”
韩勇懵了,他一开始还以为崔洁故意跟自己开玩笑,于是又说道:“你的小女儿,韩姝。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啦?就给我装吧。”
“我的小女儿?”崔洁自言自语道,韩勇见她不像是装的,不得不接听了韩姝的电话,韩姝问他和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正在回家的车上。韩姝又问母亲是否还好。他看了崔洁一眼:“我让她跟你说话,她不记得你了。”
韩姝愣道:“妈不是吃药后好了吗?”韩勇无奈地说:“上车之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记不起来了。医生说了,你妈的病断不了根,吃了药也只能缓解,记性时好时坏,可能是正常的吧。”
韩姝本来打电话是让父母看她的节目,此时再无心情。韩勇却主动提起:“你的节目要播了吧?川儿打电话说过。放心吧,我们会守着看的。不跟你说了啊,先挂了。”
韩姝听见父亲挂断电话,想起母亲的病情又反复,心情更是沉到了谷底。
“韩姝?我的小女儿?”崔洁揉着额头,“我什么时候有个女儿了?不对呀,我记得、记得自己确实有个女儿,但她不叫这个名儿。她叫、叫……唉,我想不起来了。我真没用,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韩勇转头看着她:“你真的又不记得了?那你还认得我吗?”崔洁慢悠悠地说道:“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你是韩勇!”
“亏你还记得!”韩勇稍稍松了口气,“你还记得自己有几个孩子?”崔洁陷入沉思中,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喃喃自语道:“我记得好像有四个孩子?还是三个孩子?”
韩勇见她果真又不记得一些事情了,暗自叹息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