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后山坟场。
姜暖之摆好了上供五碗,抱着一坛子酒,扒开了酒塞子。
黎戎兀自站在北风中,久久不语。
姜暖之瞧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察觉暖意上来,方才道:“阿戎,可要来祭拜?”
黎戎微微侧身,自始至终都未曾将目光投向这边,唯有袖口处的拳头不自觉地越攥越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天冷,等你祭拜完,咱们就赶紧回去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北风中微微颤抖。
姜暖之撇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倒了一大碗酒举了起来。
“尔等虽为匪,但近日我知晓了一些往事,倒是想要和诸位喝上几杯。
这第一碗酒,算我认错,只当诸位是匪患,不知诸君曾是定国安邦的大景将士。”说罢,一饮而尽。
“这第二碗么...就敬勇气。”
说罢,她也叹了一句,再次一饮而尽。
“这第三碗酒...”
话才说了一半,姜暖之素白的手指突然被黎戎紧紧攥住。
“阿暖……”黎戎惨白着脸,握住她的手:“你喝的太多了。”
姜暖之面色绯红,笑着拍了拍黎戎手,端起第三碗:“第三碗酒,就托大一会,替我阿戎赔个不是。”姜暖之不疾不徐的道:“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也不知他行踪我不知他心中所想几何。但他有他的考量,我一个小女子,不需考量太多,索性帮他一同祭拜了,全是全了诸位和我夫君阿戎的情意。”
“阿暖!”
姜暖之手中的大酒碗忽然被夺走。
黎戎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下颌线隐进衣里。他攥着碗的指尖发白,好一会儿才将酒碗放下,兀自叹了声:“你...明知他们为何而死...我又用什么身份来祭...他身背数条人命,我又如何祭...”
“我更知道他们为何而生。”姜暖之截住了他的话,恍惚间,指尖覆盖在他紧攥的拳头之上。
“近日,隔壁三村消息传了来,接连遭屠,村吏上报,半数村民惨遭不幸。”恍惚间,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这墓碑为何没有名字?”
姜暖之的目光落在那座无名墓碑上,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只因左邻右舍的村民知晓这大山匪死在此处、葬在此处,便拿着镐头将他的坟墓刨了两次,直到今儿个,驰兄弟带着几人,又立了这块碑,方才罢了。村民有村民自己报仇的方式,常山有常山谢罪的方式。阿戎,你也该有你自己的方式。不管是对你的旧人,还是匪患,你打骂也好,叙旧也罢,都在情理之中。”
黎戎面色越发惨白,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阿暖...觉得他们是为何而生?”
“我想纵观常山一生,最快活的日子该是在保家卫国吧,驰兄弟给他埋骨时,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说着,姜暖之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上头的黎字已经被摩挲的退去颜色。
黎戎猛然瞳孔一缩,通身僵直了起来。
“这东西他该是日夜放在怀中,便是离去那日,也不曾离身。“姜暖之说着,忽而叹息:“常山的死,不只是和你谢罪。他也在给自己一个交代。还有一点,他也在卸他自己身上的罪,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这块令牌,对得起他和你并肩作战,为家为国的那些年吧...”
黎戎本是蹲身墓前,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瓷碗被袍子卷起,应声碎裂。
姜暖之下意识地俯身想要去捡瓷片,只是碗间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拽进了一个带着松木香气的怀抱里。顿时一愣。
黎戎下巴搁在她的发间,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丝丝的温暖,声音发颤:“那日,我本可以拦下他的...”
姜暖之叹息了声,思绪也随之飘远。回想起长山扛着人头,跪在高墙之外的画面...
她恍惚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作为医者,见惯了生死。
但这样的画面,是她一辈子都不想回想的。
即便姜暖之知道,这是一个小说的世界,可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告诉她,他们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思想。
并不会遵循看似所谓的常理,去做旁人安排好了的人生。
姜暖之甚至想过,既然是黎戎的旧部,或许会成为他们的助力。自家是反派家族么?大抵会一同成为谢良辰的打脸对象。但事实偏不是这样。
他们有自己的信念,选择了近乎惨烈的谢幕方式。
“阿戎,常山这个疯子,根本就没有给过你选择的权利。”姜暖之声音轻轻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似的。两个人都知道,常山带着曾经兄弟的头颅来请罪,本就不曾给自己留过后路。
凛冽北风卷着碎雪,刮的人脸颊生疼。黎戎恍惚也坠入了那个血色的傍晚。
良久之后,黎戎视线落在那冰冷的石碑上,终究是一声叹息化为白雾,终究消散无形。
“是我...对不住他们。”
赵修远说的话不错,常山的性子,大抵是信他。憎恶旁人接管黎家军,方才叛逃的。
黎戎抿了抿唇,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轻颤,缓缓的道:“当年常山是我黎家军最精锐的队伍,他们个个英勇无畏,没有完不成的任务。铁骑之下,护着寸寸山河。
我有时就在想,连常山这般铁骑都会落得如此下场,欺民方得苟活,我黎家军二十几万大军,如今又身在何处?在做何事?是否……也同他一般...”
黎戎声音颤抖的厉害,整个身子都在抖,他说话间试图将姜暖之已经散开来的大氅系上,只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姜暖之自己利落系上,将手中酒坛子给他,便继续仰头安静听着。
黎戎接过来她的酒,饮了一口,满嘴苦涩堵得喉头发紧,却沙哑着声音继续道:“戎从前一直信奉,守的是大景国土。护的是天下百姓。铁骑踏破山河,便有杀孽,亦是千古功勋...
可,不想一遭倾覆,满盘皆输。数十万人的因果,皆系我一人身上...
阿暖,我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父亲战死,姐姐含恨而终,阿旺死了,常山死了。万千将士也死了。信我的、不信我的,憎我的、恨我的,敬我的、怜我的,忆我的、念我的...他们全死了。
遥想盛景三年,我夺回了三座城池,带着异国俘虏回京之时。我身披战甲,头戴凤翎紫金冠进城,举城百姓将盛京街头围的水榭不通。掷果盈车,光是香囊手帕,将士们装了十几箩筐。
我志得意满,洋洋自傲。只觉世间往往,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