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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这里,又思考了片刻,才继续说,“民女当时太过震惊了,管家在一旁说无人主持丧葬礼,民女便主动接了这担子过来,安排管家去买棺材,让仆婢给他们换上寿衣。当时,直到管家买回来了棺材,黎厨师跑过来,说不同意入棺,要去报官,搞得府内一团乱,民女忙得晕头转向,等民女让仆从将黎厨师绑起来,关在柴房,布置完灵堂,才发现,已经是五更天了。”

她只是没想到,拦住了黎厨师,却没能拦住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哪个仆婢偷偷溜出去报官的。

想到这里,她就越发的心烦意乱,她嫁入黎家,是为了促成两家的结盟,结果两家合作的生意才刚开了头,黎家人就相继死亡。

这下好了,生意大概率做不成了,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去了,连带着还会连累家族的女眷。

黄定洲见黎家二房的孙媳妇脸色发白,非常难看,当即让人送她去休息,又遣人去找大夫来给她诊治。

他原本是想要探查黎家的真实背景,现在黎家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剩下能主事的人,是个刚嫁过门不到半年的孙媳妇……这一连串的巧合砸下来,就算是他,也觉得无语了。

黄定洲温和地看向跪了一地的黎家仆婢,笑道,“你们怎么把每个事件的时辰,记得这么清楚的?以你们的才能,当仆婢,还真是浪费了。”

黎家仆婢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管家拿出怀中的一张纸条,呈递出去,“回禀黄县令老爷,老祖宗掌家时,便立了规矩,要求奴等要记录每个时辰做的事情,每日都要将记录呈交上去。这是奴昨日记的日程概要,昨夜实在事出突然,奴还来不及重新誊抄完善,还请黄县令老爷明察。”

其他仆婢也纷纷附和管家的话。

就连和管家不对付的黎厨师,也赞同了管家的话语。

这些仆婢,纷纷呈交出他们记录的每日每时辰做事记录。

黄定洲微笑,“这么说,黎家的仆婢全都识字?”

黎家要是这么厉害,从什么商?

还不如入仕,就算是开学堂招揽读书人,都比从商强!

管家,“普通的仆婢只略通文字,管事及以上,大部分都是黎家的家生奴,自幼跟着府内的郎君上过一段时间学堂,虽然不到熟读经义的地步,但写字读书,是没问题的。这是自从老祖宗掌家之后,就定下的规矩,传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代奴。”

管家谈起老祖宗的时候,面上的尊敬之意,显露无疑。

黄定洲见此,觉得来了兴致,一个对主家老祖宗如此尊敬崇拜的管家,主家全死于非命,为何要押着不报官?

除非,他们的死,见不得人。

黄定洲翻阅了他们呈递上来的日程记录,他发现,大部分都算字迹工整,只有两个写字歪歪扭扭,但是,文字表述却很精准,明确。

他将这些扔给崔录事,让他收着,然后要求这群仆婢,当他的面,写出他口述的经义诗赋。

这是一个测试。

既是测谎,也是测他们的文化水平。

这些仆婢听到这话,竟然没有害怕退缩,反而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黄定洲看着他们的表现,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黄定洲的测试,没有弄得太难,随机口述了《汉书·张禹传》的其中一句话,和诗经中的一篇。

这些人全都写出来了,字迹也和他们呈交上来的日程一样,没有问题。

黄定洲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这里,“来人,将死者全都押送回县衙尸检。”

管家听到这话,眉头一跳,当即跳出来阻止,“慢着……黄县令老爷,郎君他们之死并没有疑点,不需要尸检,奴听说县衙仵作尸检,会将尸体挖心挖肺,这……这有违天理人伦啊,万万不可啊。”

黄定洲根本不想搭理他,让随他过来的衙役,直接动手,并下令,“将黎家仆婢全押入大牢待审。”

管家见黄县令如此行事,十分气愤,直接站了起来,“黄县令老爷真是好大的官威!黎家无人报官!并无冤屈要伸,今日黄县令要是来悼念郎君,奴便奉您为上宾,您若是执意要在黎宅捣乱,带走郎君他们的尸身,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告黄县令一个侮辱死者尸身的罪名!黄县令也不想这官位还没坐热,就锒铛入狱吧!”

黄定洲面上温和微笑的弧度,半点变化也没有,“那黎管家,你家郎君及妻女又是如何死亡的?”

管家,“医馆大夫说了,是酗酒而亡!黎宅不欢迎黄县令,请黄县令速速离开。”

黄定洲,“大夫说他们三人全是酗酒而亡?”

管家顿了下,还是坦诚相告,“不是,大夫只检查了郎君,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而且夫人和小娘子尸身酒气很重,现场也有呕吐物,面部虽然有些肿胀,但是面相安详,与郎君的一致,并无不妥,无需多检查。”

黄定洲点了点头,“本官认为他们的死亡还有疑点,你自认是忠仆,却宁愿主人含冤而死,也不愿意为他们伸冤。还是说,是你毒死他们,深怕被本官查出来?”

管家一脸的悲伤和愤怒,他瞪着黄县令,恨不得将对方生吃活剥了,“黄县令想怎么认为都可以,奴的忠诚不需要外人来肯定,即使,今日黄县令将奴屈打而亡,奴一腔忠诚,下了地府,也不怕无颜面见老祖宗!”

黄定洲笑了,人在极端情绪的时候,往往会露出破绽,这位自称忠诚的管家,也不外如是。

“既然管家如此忠义,本官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知本官可否开棺看看贵府郎君的尸身?”

管家态度很坚决,“不可!现在已经封棺!再开棺是不吉利!”

黄定洲让人将管家堵住嘴,捆绑着,带走,又安排人去找那位给死者验尸的大夫,到县衙配合调查。

接下来,他又去找了黎家二房的孙媳妇,问对方不愿意报官的原因。

黎家二房的孙媳妇虽然在室内休息,但是外面的动静,自然也听到了,再加上她贴身婢女跟她汇报,这西宅的仆婢全都被下大狱了。

此刻,再面对黄县令的问话,没敢隐瞒,乖乖吐露了干净。

她如今身怀六甲,绝不能入狱!

她不是不想报官,只是不想这么早报官,她必须得让自己的家族抢占先机,将这件事产生的不良后果压到最低!

“民妇不敢欺瞒黄县令,民妇出身齐氏,民妇与黎家二房嫡孙的这桩婚姻,本就是为了促成两家的玉石生意,但是,第一次运货前往江南出了意外,货物被抢光了,押运的镖师伤亡惨重,就连大伯公和民妇的丈夫都被害。齐家与黎家本就因为日益衰减的收益而聚在一起合作,这次折损了两家的根本……为了能让我们两家起死回生,民妇的父亲,舔着老脸,找了昔日恩师,接着关系,又谈成了一笔生意,这才缓和了两家的资金链断层,但想要,恢复到往日荣光,还远远不够。”

她说到这里,再次红了眼眶,“民妇,半个月前,西宅这边找到了大主顾,为了完成这次交易,民妇不仅填进去了嫁妆,家父和家兄们,也将家底填进去了,这才凑够了采买玉石的钱,这两天就是交易日了,黎家和齐家决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出问题了,却没想到,西宅这边却出了这等意外,不论如何,民妇都不能看到这两家,因此落败……”

她抬起头,望着黄县令,满脸的请求,“黄县令老爷,民妇听说过您断案如神,民妇相信您一定能还原事件真相……只是,开堂公审可否拖延些时日?至少等这次交易达成了……民妇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但,民妇实在没有办法了。”

“若说民妇的郎君和大伯公他们是意外,老祖宗是喜丧,民妇还能将这些归为不幸,但,现在黎家接二连三出事,除了民妇腹中孩儿,黎家人被不幸丧命了,民妇根本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这其中必定有阴谋,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若是不能促成这桩生意,即使找出了凶手,却害得两家人倾家荡产,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那民妇,就是两家的罪人,即便自裁都无法谢罪。”

她最后的倔强和坚强,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黄定洲没有发现黎家二房的孙媳妇有说谎的成分,但是,她必定有所隐瞒。

“你指的齐家是,云县城南的齐家?”

这云县城南的齐家算是布商中,较为出名的商贾之一,从卷宗上来看,结合谢主簿的调查,这齐家是在十年前开始走下坡路,不仅卖掉了种植桑树的山地,也卖掉了作坊,后面陆陆续续将产业卖了将近一半,之后,再也没有好转过来。

反而被后来者的后起之秀赶超了。

如今,想要在云县内找到齐家的布匹商店都难了。

黎家二房的孙媳妇点了点头,“正是,黎家和齐家祖上都是从荆州迁入云县,一直定居至今。因此,两家私交不错,一直都互通有无,只是,因为两家的生意没有交集,因此,外人知晓不多。老祖宗也是齐家人,正是有这层渊源,民妇才有幸嫁入黎家。”

黄定洲没有明面上承诺是否要推迟升堂,只说了让她安心养胎,并让她先到县衙立案,签署同意开棺验尸的文书、搜查黎宅的文书。

黎家二房的孙媳妇见此,默认黄县令已经同意了她的请求,终于破涕为笑,答应了一同前往县衙。

既然已经立案,黄定洲就掌握了主动权。

他毫不犹豫,将黎家东宅和西宅都翻了一遍,他在西宅的书房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黎家果然有问题!

黄定洲翻看了黎家与齐氏合作的契书、黎家采买玉石的契书、黎家贩卖玉石的契书、黎家上交商税的官府盖章文书。

这契书与文书都做得很逼真。

但是,再逼真,也是假的!

这叠看起来价值连城的契书,则是,不过是一沓废纸。

要么黎家做局,诈骗齐氏。

要么,黎家和齐氏联手做空,隐匿财产。

有趣的是,他根本没找到,委托镖局押送货物的契书和文书。

按照黎家二房的孙媳妇所言,那批送往江南的玉石,应当相当珍贵才对!

现在再回头,去回顾黎家二房的孙媳妇所说的【押送货物到江南】,就值得深思了。

黄定洲命人去镖局,将参与押送并幸存下来的镖师,全部押到县衙,协助调查。

接下来,他去实地探查了黎家的十个商铺,他发现,这十个在情报上显示正常经营,流水算是黎家主要支撑的商铺,实际上,往来顾客稀少。

他最先抵达的是在凌云街转角的一家成衣铺。

商铺内已经十分陈旧,还落了一层薄灰,只有掌柜的在店内,连个跑堂的都没有。

这算什么产业?

黄县令查账发现,商铺的交易记录,记录得满满当当。

就连今日的交易,都写到今晚的戌时了!

黄县令看了看日头,现在午时还不到呢,这账簿真是神了。

他继续翻页一看,后面被撕掉了几页。

成衣铺掌柜的跪在黄县令跟前,面对黄县令的提问,豆大的汗水都从额头落下来了。

实际上,他已经将交易记录,写到月底了,幸好他对黄县令这张脸还算熟悉,眼见这对方踏进店内,他心道不好,眼疾手快,将后面那些全部撕下来,现在藏在他靴子里,正磨得他脚踝难受。

他虽然是这商铺的掌柜,但是,自从新的东家上任后,每月只有固定一两的银钱可拿,他原本不想干了,但是,这生意日渐稀少,他几乎每天游手好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按照东家给的书契,将交易记录到账簿上,这钱太好赚了!

不赚的人是傻子!

他就相当于挂了个名头,在这里当掌柜,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荣养状态。

光靠这点银钱养家不容易,所以,他还接了别的活计,即使,他每日迟到一两个时辰开店,东家也不会说什么。

所以,他就更加放心了!

他每日早上都会先去集市摆摊,卖馄饨和馒头,等收摊了再来开店。

下午的时候,无聊就跑去县衙围观黄县令开堂审案。

这日子,过得美滋滋。

这种美滋滋的感觉,在黄县令,踏进这个店铺的那一瞬间,美梦破碎了。

成衣铺掌柜的要哭死了,他看黄县令审案很爽,但是,他不想变成被审的那一个啊!!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他觉得自己没有罪,只是按部就班地为黎家效劳,守着这个铺子。

虽然他有些偷奸耍滑,不再像以往那么敬业拉客卖货,但,也不犯法吧?

不过,他想到自己鞋内的那账簿页,就隐隐觉得心虚,虽然日期看起来很怪异,但是,东家给的书契上,印章手印具在,手续齐全,应该问题不大。

都不用黄县令开口问,掌柜就非常主动、自觉,将这些情况,一一都阐述清,就连他每日早餐摊卖了多少钱,都抖露得一干二净。

黄定洲,“你说的书契,在哪?”

成衣铺掌柜的听到黄县令温和的声音,紧张惶恐的情绪缓和了很多,当即去柜台后,取出一整沓的书契。

“这些就是少东家上任时候,送过来的全部书契了,少东家十分能干,据他透露,生意都谈到年后了,不过,他说书契要按备货时间送给草民,所以,最新书契,只有到本月底的。”

黄定洲开始翻阅这对交易书契,“你们去官府备案,缴税了吗?”

成衣铺掌柜的犹豫了下,认真道,“回禀黄县令老爷,这本是账房在处理,但是,少东家上任后不久,调走了所有商铺的账房,说是官府备案要本家那边的账房一起处理,以后商铺不再另外分设账房,草民只需要每个月按时将这账簿交到东宅。”

黄定洲微笑着看向他,“你这商铺,连货架都落灰了,每日有多少人进来买东西?”

掌柜的露出了尴尬的讪笑,“这,这的确,很少有货从商铺售卖出去了,但是,少东家说店铺开着就成,主要的生意都是大宗生意,商铺这点零头,他也不在意。”

他在黄县令那温和的目光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草民一开始的确着急,但是,少东家也不进货,还调走了账房,解聘了跑堂和脚夫,草民的收入也被削减到只剩每月固定一两,就算草民拉了顾客,也无赏银,一二来去,草民就歇了心思。诶,说起来,草民一开始心怀不满,多有怨言,后面草民支起早餐摊,赚了养家的银钱,虽然有些愧疚不应该,但,草民……草民也的确心存侥幸,再加上东家不来查账……”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感觉自己在狡辩啊,心虚到不行。

成衣铺掌柜的整个人都不好了,瞬间垂头丧气,“好吧,草民承认,草民渎职了,黄县令老爷把草民带走问罪吧。”

他说完,瞬间泪洒衣襟,完蛋了,老来晚节不保了!

黄定洲示意衙役将他押回县衙,协助调查。

然后,继续走访下一个商铺。

整个下午,他将黎家在官府备案的十个商铺都走访了一遍,还将黎家未备案,但私账上记载的三个商铺和一个农庄,也都走访了一遍。

官府备案的十个商铺,只有三个正常开门营业,但是,都是一样,只有一个掌柜的留守。

这些掌柜的说辞,都和成衣铺掌柜的差不多。

在黄定洲的问询下, 其中一个掌柜的,说出了其他几个商铺没有开门营业的原因。

那几个商铺原本都在城区热闹街道,生意还算火热,但是,少东家上位后,进货质量越来越差,以次充好,败坏了名声,自然生意就好不起来了。

而少东家为了缩减支出,解聘了店内大部分人,还降了掌柜的月钱,那些掌柜的有能力有手脚,自然不愿意干,立刻就自请辞了。

留下来的这三个掌柜的,都是黎家从小培养出来的,有情分在,没有立刻离开。

不过除了成衣铺掌柜的,其他二人也快了。

再不增加收入,他们也差不多要走了,毕竟,他们还要养家糊口。

黎家私账上的那三个商铺和一个农庄都在营业,只是,商铺内的掌柜,不承认商铺属于黎家,都说东家另有其人,东家姓王。

那个农庄的管家,更加不承认黎家,只说农庄是陪嫁庄子,虽然主人未曾到农庄视察,但,他们每旬都会将账簿和收入,交给主家派来的婆子,那婆子姓汪。

黄定洲怀疑,这王东家和汪婆子之间,必定有一定联系,只是不知道是黎家什么人了。

结束了黎家商铺的走访,黄定洲没有回县衙,而是调转方向,往云县城南的齐家而去。

齐家人对黄定洲的到访,感到很震惊。

不过,齐家的主事人,就是黎家二房的孙媳妇的父亲,如今已经卧病在床。

他一听说黄县令到访,撑着病体,出来见人了。

他走路都需要人搀扶,颤颤巍巍,走三步,停一下,喘不过气。

黄定洲见他眼下青黑,嘴唇发白发紫,脸颊发红,从四肢和面貌上看,应当很瘦弱才对,但,他却腹部虚胖的样子。

等他坐下,手放到椅子扶手上,黄定洲见他的手指甲发青发黑。

黄定位,“不知齐布商犯的是什么病症?”

齐布商摇了摇头,态度很恭敬坦然,“多谢黄县令体恤草民,回禀黄县令老爷的话,草民这是得了惊惧之症,这齐家,在草民手中落败,草民十来年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行了,可惜,草民的犬子比草民还没有经商天赋,却性格懦弱,担不起责任……草民没想到,黄县令愿意屈尊降贵,到访齐家,这是齐家之幸。不知,草民可有什么能为黄县令效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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