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看到谢主簿的表情,只觉得十分痛快。
他像个神经病,突然间,开始大笑,“哈哈哈!”
“哈哈,狗官!你不会以为你这样就能让老子屈服吧!你们准备了这么久,才能审讯我们,想必那些文书,已经看过了吧。那些书契的内容,可是列举得清清楚楚,老子,和那群贪得无厌的商贾,只是合作账房教学,我们提供的那些书契、账簿,都只做示范用途。要是那些商贾,非要用那些道具,干一些不法的事情,那可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完这些,看到狗官的黑脸,瞬间更加愉快了。
“你尽管用酷刑逼供,我们这等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只能任由你们这些狗官宰割了,想必,只要我们的冤情传出去以后,会有更多感同身受的百姓,愿意为我们请命、伸冤。”
谢主簿的确被对方这副嚣张的样子激怒了!
他将手中的烙铁扔到炭盆内,抽起刺鞭子,恶狠狠地朝对方挥去,这一鞭直接将对方的左手手骨打断!
同时被打断的,还有那刑架!
嫌犯受不住这一鞭,当场就晕了过去。
谢主簿冷漠地将鞭子扔到一旁,对身后跑进来的狱吏,下令,“将他拖回牢房,找个大夫给他诊治,等治好了,本官再来爽一爽。”
当值的狱吏,“……”
一旁记录供词的崔录事,“……”
很好,谢主簿,更加凶残了。
崔录事站起来,绕过谢主簿,上前检查了下嫌犯的状态,见对方大都是皮肉伤,最重的伤就是断裂的左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才松了一口气。
谢主簿看了一眼崔录事的举动,十分不悦地冷下脸,径直离开了刑讯室。
崔录事站起来后,只来得及看到谢主簿消失在门口的衣角。
他只能留下来善后了。
等狱吏将嫌犯送回牢房时,韩典史过来了。
崔录事见他到了,便将事情交代给韩典史,然后就带着供词,回县衙了。
徒留韩典史在阴森的监狱里,唉声叹气。
谢主簿怒气冲冲回到县衙,看到文书处理室,差不多要被那成堆的文书淹没,他的怒气瞬间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
他看到这些文书,就想起来,自己主动申请去刑讯的理由了。
他原本迈进文书处理室的脚,瞬间退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这种风水宝地不适合他,他觉得血腥阴森的牢房比较适合他!
谢主簿马上往回走,准备这几日都要泡在监狱里了。
他走到半路,遇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崔录事。
他立刻拦住了对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崔录事,本官想起来,刚才的刑讯不是很到位,我们再回去一趟。”
崔录事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眼谢主簿过来的长廊,这是通往文书处理室的方向。
崔录事微笑,“是吗?那请谢主簿先行一步,卑职先去找黄县令报告一下最新进展,再回监狱配合您。”
谢主簿听到这话,没有强留,“那你去吧,给你一刻钟。”
崔录事,“……”
失策了!
崔录事虽然对谢主簿的行径不太苟同,但是,对方算是他的直属上峰,他也不能直接回怼,只能暗自消化掉自己的不满,然后恭敬地称是,向对方告辞。
崔录事回到文书处理室,就见黄县令正在检阅这些契书,桌案上堆满了已经查核过的,像小山一样高,已经遮住了黄县令的身影。
崔录事将最新的供词,提供给了黄县令,又简要地汇报了下刑讯的进展和结果。
黄县令将供词放到另一边,“让谢主簿不要动用太多酷刑,这个案件,恐怕很难定案,要是我们找不到证据,定案。那么,严刑之下的供词,反而会坏事。”
到时候,被反咬一口,说供词都是迫于严刑逼供,才胡说的,那县衙将会沦为笑柄。
崔录事闻言颔首,“谢主簿虽然看起来大开大合,但,实际上,对施刑力度掌控得很好,都是一些皮外伤,最严重的是烫伤和骨折,这点,卑职待会再提醒谢主簿,让他再放宽一些。”
两人又探讨了一会儿案情,崔录事掐着时间,很快就告辞,回监狱。
等他走后,乔县丞才上前,将手中的那沓文书,递给黄县令。
乔县丞也看得头晕眼花。
不得不说,这群贼子,非常精明,很会钻晋律的空子。
崔录事回到监狱,见到谢主簿,第一时间就将黄县令的嘱咐,转告对方。
谢主簿坐在刑讯室,占了崔录事记录供词的桌案,看起来十分烦恼,“唉,这个案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怎么下去,他都想告假,先跑路了!
崔录事神色凝重,“恐怕没那么简单,牵扯到凤翔府和商州……说起来,卑职看黄县令身边的守卫都不见了,卑职猜测,近期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谢主簿斜眼看他,“怕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崔录事无语了!
他是怕天塌了吗?
他是怕熬夜通宵干活!
特么,再这么下去,他家的早餐摊和豆腐摊都要关张了。
要不是为了生活所迫,谁愿意,累得跟狗一样!
他心想着,还是要将书捡起来,继续读,等三年后,再参加科考!
这录事的一职,钱少事多!
干一段时间可以,干一辈子,会死!
不过,他想到了黄县令,他感觉黄县令比他忙碌多了。
刹那间,他陷入了迷茫状态!
人活着,太难了吧!
在县衙都这么忙碌心累了,要是去当京官,那岂不是能累死在任上?
思及此,崔录事瞬间打了个寒颤。
“谢主簿,卑职突然想到一件事。既然他们的书契都列明是教学,但是,他们供词却已经供出了真相,要想定罪,只要我们找到新的证据,证实他们的供词,就可以了。”
谢主簿一脸‘你在说什么废话’的表情看他。
崔录事笑了,“谢主簿,他们必定与官府勾结了。想想李酒商和那些粮马商,他们在官府备案成功,自然需要官府的人配合。”
谢主簿听到这话,只觉得崔录事天真,“崔录事,你真应该去翻一翻县衙的陈年卷宗,他们口供中提到的‘李酒商和粮马商’的案件,在你来云县之前,已经结案。他们做得更绝!你想要的东西,根本就没有。”
崔录事听到这话,瞬间皱起了眉头,他听说过这个案件,也听韩典史抱怨过李酒商这几个嫌犯,服刑的时候都鬼哭狼嚎。
但是,由于案件已经结案,再加上他上任以后就没有一天是真的清闲的,自然无暇去翻这些旧案的全部卷宗了。
是他想当然了。
谢主簿,“云县县衙与他们有接触的官员,已经被换血换了好几轮。黄县令上任之前的那些官员,就已经开始不跟这群人合作的,因为他们给的利益,远比山匪给的要少得多。再往前追溯,那得下黄泉,去找那些获罪被砍头的官员问话了。”
崔录事,“……”
他听得瞠目结舌。
谢主簿的语气很是焦躁。
他看得出来,谢主簿远比表面所表现的还要焦虑。
但是,区区处理文书,不可能真让谢主簿变如此焦躁吧,除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一般情况下,崔录事不会以审视的目光去看身边人的行为,否则,太不尊重对方,也太无礼。
然而,这次不一样。
他感觉得出来,自从因【偷窥案】,黄县令和谢主簿轮番去了京城之后,再回来,他们的情绪就不太对味了。
具体表现在:
谢主簿更加急躁焦虑。
黄县令更加沉默,或者说是死气沉沉。
所以,他们在京城都遇到了什么呢?
崔录事想到一半,用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到当前这个案件上来。
他想到了凤翔府和商州,如果能联合这他们一起办案呢?就算他们的部分官员,与这些罪犯有所勾结,但是,他们总有政敌吧。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谢主簿。
谢主簿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可以,还是不可以。
崔录事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准备忙完今日的刑讯任务,就去找黄县令商量此事。
说话间,狱吏已经带来了谢主簿想要刑讯的囚犯。
还是那群团伙之一,擅长扮做脚夫迷惑人的中年男子。
在之前的刑讯中,就属这个中年男子招供速度最快,所以受的伤最轻。
……
黑麦出了商州的地界,甩开了跟踪他的那些人,然后才找机会改头换面,快马加鞭,赶回云县。
等他回到云县,已经是戌时,夜幕降临。
他先去了县衙,却得知,黄定洲早已经下值了,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黄宅。
他在回黄宅的路上,感觉奇怪,因为县衙案件紧急,尚未破案,其他官员也在熬夜处理公务,按照惯例,黄定洲不可能会提前下值,只会留到最后,进行扫尾。
虽然心有疑惑,但是,他没有在见到黄定洲的第一时间,就提出来,而是先禀报了他的追踪结果。
黄定洲得知那幕后主使躲在商州,并且对方在商州已经有盘踞的势力时,半点也不觉得震惊。
这样一来,就能想得通。
为什么商州不靠近京城,也没有港口和档口,但是,却是商业最发达的?
正是因为背后有巨大的资金和背景在运作和扶持!
再看看商州的地形,进可攻退可守,再加上发达的经济和人口数量,简直就是完美的后备退路。
这可比二皇子,啊不,庸王要聪明多了!
黄定洲在思考,要不要将此事写到奏折内,呈递给皇帝。
他很清楚皇帝的掌控力,就算,现在一时半会儿, 皇帝不知道他查到这个情报,但是,不代表一段时间后,会不知道。
一旦,他的行为,暴露出不可控的情况,那么,现在的他作为皇帝手中的利剑,很可能,到时候,在皇帝看来,就会变成不可控的眼中钉。
他不会去赌人性,特别是掌权者的!
所有的掌权者,都是控制狂!
黄定洲当着黑麦的面,拿出空白的奏折,在提笔的那瞬间,提出了一个令黑麦十分意外的问题。
黄定洲,“黑麦,你是什么时候到我父亲手底下办事的?”
这个问题,瞬间点燃了黑麦的记忆,他想起了,他离开云县时,郎君问他的那个问题,令他紧张到不行的问题。
黑麦很清楚,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个结局。
看看云杉和海棠回到京城后下场,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回到原地。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坚定地选择郎君的站队。
当然,这个选择,很可能会害死他自己。
人如蝼蚁,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而苟且偷生,那,该多可怕。
如果他不曾见过人间的美好,也许,他还能回到黑暗中,苟且偷生。
黑麦面瘫的表情,语气平平,“哦,从仆记事起,就在郎君的父亲手底下讨生活了。”
黄定洲盯着黑麦,眼瞳墨黑幽深,“你说的这个父亲,不是指黄将军,对吗?”
黑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像个木头人。
黄定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挥手让他下去。
黑麦转身就走,快走到门口时,忍不住转身,问,“郎君,你调开波本他们,就是为了这个吗?”
黄定洲微笑,“当然不止。”
他不打算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去。
黑麦也识趣的,没有打算继续问。
在黑麦即将踏出门槛时,黄定洲忍不住,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黑麦,你是站我这边的,对吗?”
黑麦听到这个问题,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如此的畅快,他转头看向黄定洲。
“是的,郎君。”
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但是,却明白了彼此,未尽的言语。
有时候,坦诚和真诚,无需多说,也能相通。
与此同时,云县县衙。
黄县令准时下值了,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走得了。
公务堆积如山,像是永远都处理不完那样,没完没了。
乔县丞已经困得喝起了浓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近几日,这熬得发苦的浓茶,在他们之间,风靡了起来。
然而,真正崩溃的是谢主簿,因为他刑讯完回来,发现属于他要处理的文书工作,一份都没有处理。
包括崔录事的也一样。
不过,崔录事习惯自己的自己处理,所以他清晨和中午,已经见缝插针地处理了一部分,现在再花费差不多一个时间就能忙完了。
而谢主簿,就不一样了。
他仗着自己不做,别人会帮忙做的‘优良习惯’。
现在,乍一看,无人帮他处理一丁半点,他无语了。
当然,这个‘别人’指的是黄县令。
其他人在一旁围观谢主簿震惊到失语的表情,都在心里暗自偷乐,爽到不行。
可怜的谢主簿,为了躲避这些文书工作,泡在监狱一整日,结果,到头来,竟然坑了自己。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相继忙完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埋头苦干到子时,也没处理完。
累到爆炸的他,只能在县衙后院厢房留宿了。
他准备明日一早,就起来继续处理公务。
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翌日。
黄县令抵达县衙,便宣布,由于【专业诈伪文契案】缺少关键性证物,需要延后处理。
然后,下令命人,开始着手,准备水车拼接益智玩具的招商事宜。
这个招商事宜已经布置了很久,只差正式开始了。
水车的推广必须得跟上水车的建造进度。
这样一来才能相辅相成。
制作水车拼接益智玩具需要时间,等水车玩具拥有热度,也需要时间。
那些早就收到县衙邀请帖子的商贾,事实上,他们对这次的‘官商合作’并没有太大信心,虽然随着布告的公布,他们广受同行的眼热和试探。
但是,这个合作越广为人知,他们就越没底。
因为,他们不确定,这会不会是一个坑。
他们甚至抱着要花钱消灾的心理,准备破釜沉舟了。
随着距离帖子上标注的时间,越来越近,但是,县衙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就更加心里没底了。
他们开始找门路打听,但是,这县衙的官员,已经换了一个班子了。
所以,他们连县衙如今的‘后门’在哪都找不到,自然是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这想花钱买消息,结果,钱都花不出去。
他们一直找仆婢关注县衙的动静,今日一早,县衙开始有不同于往日的举动,他们的仆婢,立刻就回来禀报了。
当他们得知县衙的衙役,悬挂红灯笼,和红绸,布置得很喜庆时,他们心想,终于来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
他们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决定按照帖子上约定的时间,去县衙赴约。
比起这些商贾的悲壮心理,县衙的人却是热情高涨。
搞赚钱相关的事情,总比搞罪案相关的事情,来得轻松喜庆。
特别是这段时间,县衙这些官员,都疲于奔命,现在终于不用绷着一根弦,各个都十分积极热情。
特别是乔县丞,非常主动地表示,愿意负责布置任务。
乔县丞说到这方面的经验,就非常自豪,“在这方面,在下的经验丰富。你们都知道的,在下童年时期,还没有搬到太行山的井村,那时候我们全家人会根据时节,穿越过登努勒大道,去放牧,我们住在帐篷里,不是这边常见的那种帐篷,而是像房子一样的大型帐篷,为了让帐篷内更有气氛,在下和家母,负责布置帐篷内的摆设,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搬到太行山的井村,虽然在井村,不需要再到处跑去放牧,但是,这个习俗保留了下来,每个节日,都会将室内的摆设换一遍。所以,在下对布置室内的热闹喜庆气氛,绝对有一手!”
听到乔县丞这么说,谢主簿有了个巨大的疑问!
他还记得当初乔县丞通过选拔之后,衙役去报喜时,乔县丞是在一家客栈帮工,用劳动换取食物,穿得破破烂烂,非常凄惨!
后续再从乔县丞口中,得知了乔县丞‘赶考的穷困潦倒的悲伤故事’,他自然就默认,乔县丞家徒四壁,穷得只剩人了。
但是,现在,再听乔县丞的形容,感觉,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谢主簿放下手中的朱笔,看着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的乔县丞,提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
乔县丞面对谢主簿的问题,没有半点介意或者是不好意思,非常坦然地承认,“是的,谢主簿,在下家中贫瘠非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布置房间,才都是在下亲自动手!”
他原本已经放下了赶考途中的辛酸泪,现在谢主簿再次提起来,他就不得不又开始卖惨。
“说起来,你们好多人是后面来的,肯定不知道在下当初进京赶考的困苦。”
他说着,还不忘提一下黄县令,“说到这件事,在下不得不再次感谢黄县令,在下当时身上半个铜钱也没有,别说回家乡了,留在云县要活下去都难。通过县丞选拔以后,要不是黄县令借了五两银子给在下临时应急,再加上县衙包吃住,否则,云县县衙大概会迎来第一个住桥底下的县丞了。”
他说得很煽情,众人都唏嘘不已,为之扼腕。
他们都不敢想象这么坚强阳光开朗的乔县丞,竟然这么悲惨!
苟课税都不禁为他感叹,“你太猛了!能徒步进京赶考,说明你毅力惊人!在下以为,在下骑驴去京城赶考,已经足够心酸了,没想到,你更惨!”
崔录事也是如此感叹,不过,他体验到贫穷心酸的时期,却不是赶考的时候,而是家人相继死亡,家庭破碎以后,为了追查凶手的那段时期,他也曾风餐露宿,一顿饱一顿饥。
一旁的韩典史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他就没有遇到过没钱花的窘境,无法共情。
谢主簿无语了,“乔县丞,你卖惨卖得很深入人心,但是,你这样不算回答本官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