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吧,”木晨曦说,“木羽乔给我打过电话,她不会回来了,还有,据说你这两天待在医院里是这儿痛那儿痒,浑身不舒服是么?”
木平波没吱声。
木晨曦又说,“别作妖了,你得的是胃癌。”他把医生的打印材料拿出来,“这是手术同意书,做根治切除术,你看是自己签,还是让妈和我签。”
“什么?我得的什么病?”
木晨曦像个法官一样向他陈述,“胃癌,胃管状腺癌。”
就那一瞬间,木平波的脸变得惨白如纸,眼神也变得空洞了。
“我什么都没想过,”木晨曦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要得这个病,谁也没办法。你也别在医院里作妖了,知道你怕,疑心自己得了癌症,现在我跟你说,你就是得的癌症。”
接下来的五分钟,木晨曦不知道爸爸经历怎样的心理活动,他惨白如纸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些,然后他问,“木羽乔知道么?”
“我现在可以让她知道。”木晨曦拿出手机来,“你需不需要让她知道?”
“她跟你说她不会再回国了?”
“对,”木晨曦说,“你觉得她决定干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没有想过后果吗?”
又是半晌的沉默。
木平波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说,“我完了。”
一辈子没有走错路,没有踩过坑,人生可以算一帆风顺波澜不惊,没有大志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还自诩是个清廉的国家干部,人生就这样了,这个就是阶段性的结局。
木晨曦想起过去挨打挨骂的许多往事,但这些往事随着这个阶段性结局的到来,也随之变成了另一种结局。
其实他早放下了,自他决定离家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放下了,只是花了十来年时间在等这个句号而已。
“你还是签字做手术吧,”木晨曦说,“高分化腺癌,也不是什么绝症,没有转移,还能做根治术,而且市面上有不少靶向药可以用。”
“真的?”
“哦,想起来了,”木晨曦说,“你从来都瞧不上我,我去叫妈来给你说。”
“还……还是不用了吧。”
木晨曦把同意书拿给他签了,然后走出病房,去办公室交给了医生。
所以,原来他也和那群亲戚一样,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
他回到病房,敏敏和妈也回来了。
这个时候,木平波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单位打来的,这一次是一把手。
木平波接起来,那边语气却是关心又客气,和之前那个电话的态度大相径庭。
寒暄了一会儿之后,单位领导才问他,“你儿子是不是在临海区注册了一家公司,叫‘海云市难民营篝火堆电子游戏开发有限公司’的?”
木平波看了眼木晨曦然后说,“我不知道啊。”
那边又说,“老木,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对自己家人子女一点都不上心的?你赶紧打电话问问你儿子,确认好了回我个消息。”
“他就在这儿,我问问。”
木平波扭过头来问木晨曦确认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复了过去。
“你好好在医院养病吧,你儿子这回露大脸了,老木。”
木平波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又捅了什么娄子?”
“没捅娄子,刚刚区长过问下来的……”
那边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解释清楚。
对于木平波来说,却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原来是科隆游戏展上,篝火堆游戏表现不错,国内几个全国性的媒体先报道了,当晚就上了省台新闻联播,占了十五秒的报道时长。
事不大,但省台是省里的喉舌,省台的新闻联播内容当然就代表了一省的大政方针。
市里领导一看,这临海区出了这么一家公司,市里不知道,省里倒是先知道了,多少有点丢面,于是一级一级问下来,这才问到了木平波这里。
单位领导给木平波表达的意思是——
这几年国家一直在讲产业供给侧升级,要企业做出好东西,你儿子的公司做的文化产品在欧洲着名游戏展上露了脸,争了光,虽然规模不大,但区里市里都很重视,要大力扶持这样的创新型企业长远健康发展……
木平波放下电话,游萍问他,“领导说了什么。”
他有点发怔,又看见儿子儿媳就在旁边,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把单位领导表达的意思说了。
两个老的看着儿子。
儿子磨了磨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出去了。
敏敏没拉他也没追他,等木晨曦出了门,敏敏说,“爸,妈,大姑姐的事情放一边吧,万事有因就有果,她既然是瞒着大家搞的,她现在的态度也就代表了她的处理方式。我是做媳妇的,当然是为自己老公说话。除了新闻报道的事情,他们在科隆还拿了两亿的投资,他工作压力并不小。我觉得,这件事情,要说大,别人可以拿着说一辈子怪话;要说小,也就那回事,不理他们就是了。安心治病,我真的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按儿媳妇的意思,以后和几乎所有的亲戚都不会再来往了,也不可能再来往。
游萍和木平波有些难以接受,乔乔让他们骄傲了小半辈子,在亲戚们面前争了无数回的面子,这些面子就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灰飞烟灭了,引以为傲的大女儿是个奸商,“诈骗犯”,“毒妇”。
游萍想辩解两句却无从开口。
片刻后,她问方敏抒,“那航航怎么办呢?”
方敏抒说,“要么你们二老养着,如果你们二老不养,我和木晨曦养。他妈妈要给钱让他妈妈自己给他开户打钱,我和木晨曦不会要她的钱,也不会收她的钱替她转交。嗯……”
她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你们二老最好也不要和大姐有什么经济往来。”
游萍的眼眶又红了,敏敏递了张纸巾给她,她一边擦着一边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床上的木平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有流言说下一届他可能会被派到内地某县任副县长,当时他听到这个流言的时候还有一种中年人的沾沾自喜。
毕竟年轻的时候他还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成为一县之长,虽然是副的,而且据说分管的也不是什么要害部门。
当时他还在盘算,到时候干两届,退休下来,这一辈子也算值得了。
现在他能看到的只有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原来这也叫五十知天命。
木晨曦拿着手机回来,他把手机从耳边挪开,摊在手里按下免提。
木晨曦对着电话问,“你说吧,为了什么,我开着免提的,全家都在。”
“我不后悔,”电话里的木羽乔近乎哭喊,“他们凭什么说我坑他们,他们这么恨我,我上班的时候要举报我作风败坏,我出来干事要说我是交际花,我他妈呸!是他们贪!是他们蠢!是他们嫉妒!是他们恨人有笑人无!是他们恶!他们活该!”
病房里瞬间落针可闻。
电话里有呼呼的风声。
敏敏想,新加坡的海风应该也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