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随着钱文奉无力又悲愤地诉说,满堂传来各种声音——
有的咒骂:“唐军实乃畜生也!”
有的畏惧:“……竟然,竟然行屠城之举,这,这如何是好?”
有的不屑:“诸位,长兴小城,唐军恃强凌弱,而苏州城池坚固、兵强马壮,非可同等而语!”
范梦龄没有参与争论,他始终紧盯着钱文奉,自认,在苏州整个官僚体系中,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钱文奉的想法。
长兴如何,长洲如何,太湖如何,杭州如何,以至于吴越如何,钱文奉的心思都不在这方面,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苦心经营的苏州城。
如今,苏州外围已经被唐军渗透,如果再不做出有效举措,那么,留给苏州防御的战略空间就会越来越小。
想到这里,范梦龄高声发言,既是为了压制众人乱哄哄的谈话,也是为了引起钱文奉的注意。
“相使!唐军已经侵入江南运河,应趁立足未稳,立即发兵围剿,否则苏州防御必然陷入被动局面!”
一言压音,纷纷侧目!
钱文奉眼神一动:“敬文,你认为主动出城攻击,行得通?”
“城内虽有两万余众,可要坚守五门,以及绵长的城墙,则会捉襟见肘!还有——”范梦龄神色冷峻,提醒道:“相使,莫忘了当初孙琰、司马福之计策。”
在场众人,对于“司马福”这个名字很陌生,也难怪,范梦龄一杆子支出去五十多年,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熟读史书的。
当年,杨行密与钱镠争夺苏州,派遣手下大将周本、吕师造攻打,而孙琰、司马福都是钱镠的手下。
孙琰其人,在五代十国时期的外号是“孙白计”,杨吴大军攻打苏州的过程中,运用了无数的方法,都被他一一化解,例如,利用“洞屋”这种器械攻城,上面是牛皮,非常坚固,孙琰就派遣了一众钓鱼高手,待到洞屋靠近之后,
吊起来牛皮,下面的敌军就露了出来,一顿击杀!
但是,苏州之围,始终没有解除,钱镠派人前来救援,又被杨吴大军阻隔在城外。为了防止内外联系,杨吴军队就将渔网放入穿城河流的口上,又挂满铜铃铛,这样鱼鳖可以通过,人若是靠近,则会触发警报。
于是,牛人司马福出现了,他绝对是个潜水高手,趁着夜色,用竹竿不停地碰渔网,发出声音,杨吴军队一派人查看,就立即潜入水中。
如此,一共在水中泡了三天,最后,杨吴军队不胜其烦,就将渔网铜铃铛收起来,司马福趁机潜入城中,与孙琰传递情报。
最终,里应外合,将杨行密的大军大败,终于解了苏州之围。
范梦龄提起这件事儿,就是要提醒钱文奉,苏州城虽然有宽阔的护城河,但是,穿城而过的河流太多了!
任何一个节点,只要看守不牢固,南唐军队就可以通过派遣“水鬼”的方式,潜入城中,与外围唐军里应外合!
丁守节也反应过来,当即说道:“相使,欲拒唐军、保全苏州,还是将战线向外推动。”
一句话,要打,就远远的打!
钱文炳一皱眉,说道:“两位先生,难道忘了,唐军攻占寒山寺,广津河、胥江之上,唐军也在渗透,下一步,肯定会围攻阊门、盘门,试问,出城迎敌,从何而出?”
这时候,你敢出去,就直接撞枪口上,而且,两个城门的安全也堪忧。
范梦龄冷静地说:“统军,自然是从娄门、葑门出去,我军占据地利之便,完全可以绕道唐军之后。”
钱文奉眼前一亮,对啊,若说苏州的熟悉程度,自然是苏州本地人!
外面的河网,太复杂了,宽宽窄窄、弯弯曲曲,放出去轻舟快艇,采用灵活的袭扰战术,绝对能让唐军陷入困境!
钱文奉认可,是基于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像苏州这样的大城市,想要打下来,绝非一朝一夕,唐军如果不投送数倍军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有效包围。到时候,不断派出兵力袭扰,寻找战机、持续消耗,唐军想要入城是痴人说梦!
待到中吴节度使孙承佑的大军赶到,内外夹击,一定将唐军消灭在纵横的水泽之上!
“敬文所言,极为中肯!诸位,可有异议?”
谁敢有异议?众人都说好!
问题只有一个,派什么人去?现在的苏州城中,各路人马在防御事务上,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兵力配置并不富裕。
关键时候,还得依靠亲兄弟——
未等到召唤,苏州防御使钱文宗起身,一抱拳:“相使,属下愿往。”
“正萧(钱文宗的字),城中可遣之兵,不多矣。”
“苏州团练勇三千,属下另调拨在籍青壮五千,此外贡院、察院、府学、府仓、都税齐、四方馆驻军尚有两千,足矣。”
钱文奉听了,前面八千人还算顺耳,后面一大串,听着有点“攒鸡毛凑掸子”的感觉,就差说,把城中王族、官员、权贵、富商的私人武装都集合起来了。
“好……正萧有何计划?”
钱文宗略一沉吟,说道——
“唐寇攻下寒山寺、横塘驿,意图很明显,一上一下,主攻阊门、盘门,所依仗的主要是广津、胥江两条水道。”
“唐寇将领,一路势如破竹,如今陈兵苏州外围,必定骄纵自负,可派少许人马,在广津、胥江之上挑衅,佯败而走,吸引唐寇追击。”
“属下率军出葑门,另选将领出娄门,经苏州护城河道,分别迂回到梧桐泾、野芳滨水域,埋伏在芦塘野泽之间。”
“唐寇虽凶,也会忌惮戴恽、邵可迁两员悍将,对盘门、阊门的攻打,绝非一夕之间,只需拖延到夜色将至,突然发动袭击,定能让唐寇损兵折将、措手不及几。”
“届时,城中人马杀出,里应外合!”
钱文奉听了,有些激动,好,真是完整的作战计划。
已经探明的南唐人马,不过六千左右,似乎,还不是同一个系统的(梁义军、抚州军、天雄军),出城作战的苏州军团,就达到了一万人。
这些兵力,沿着运河、胥江、广津等水域,完全有能力将唐军包围起来打!
一想到这里,钱文奉豪情壮志涌上来了,对啊,老子不仅是地头蛇,还是王族人,担心个毛线啊!
“佯败诱敌的事情,就交给邵可迁、戴恽配合,另一路将领……诸位,可有推荐之人?”
钱文宗只负责一路,出葑门,另一路出娄门的,该选谁?
论武力值,最高的应该是钱文奉,可他作为苏州刺史、广陵郡王、检校太尉、中书令、开府仪同三司,总不能刚一开战,就“跨马运槊”去玩命吧!
基本没说过话的李沆,默默地出列,恭敬地行礼,毛遂自荐道:“属下愿往。”
“哦,文靖(李沆的字),你有把握?”
钱文奉这句话,带了一点怀疑,或者轻视的意味,“沆初仕闽国,为仁达(李儒赞)帐下听用”,李沆最好的战绩,也是吴越支援闽国、与南唐开战时期,率领水军、身先士卒,接连焚毁南唐战舰三艘。
“属下初来苏州任职,曾在野芳滨监督河道治理、清淤工程,对此处水域颇为了解。”
钱文奉正犹豫,知心幕僚范梦龄出列,朗声说道:“属下愿随李司马一同前往,充当监军。”
未等到钱文奉反应,范梦龄使了个眼色,一旁的陈赞明也出列:“相使,属下愿意辅佐防御使。”
“好,好……”
钱文奉虽然不明白,范梦龄为什么如此信赖李沆,但他信任范梦龄!
“既如此,立即调兵遣将,按正萧的策略行动,明日一战,本使要让唐寇全军覆没!”
“得令!”
……
众人退去,丁守节、谢崇礼两人,还未离去,不是他们不想走,是钱文奉要求留下。
“相使,还有何吩咐?”
“谓之(丁守节),你怎么明知故问,火烧眉毛了!快说!”
丁守节踌躇道:“相使所虑,应该是沿运河而来的唐国援军,想要阻断,就只能求助于常熟守军。”
“常熟虽在我苏州治下,可驻军管辖,归于孙承佑!”
“相使,恕在下直言,即便通知常州守军,也无济于事了,唐国李煜、蓄谋已久,既攻打苏州,定然不会放过常熟!”
“谓之,你的意思是,常熟自保都困难了?”
“正是,为今之计,想要在江南运河上拒敌,恐难有作为,还是尽快向杭州求援!”
谢崇礼说道:“属下附议,相使,长兴已然失守,单靠环太湖之兵力,难以解决唐寇进犯之危急!”
钱文奉眉头拧成疙瘩,许久,长叹一口气——
“好,我即刻向杭州求援!”
然后,不安又愤恨地看向外面,似乎要穿透层层阻隔,用眼神杀死马崇义、谢彦。
这才仅仅过去了一夜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