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双腿发软,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堪堪扒住扶手,使劲全身的力气将车门推开。
车内横躺着的人,满身是血,一身狼藉。
柳氏颤抖着手,捂住嘴,喉咙像是失了声,眼泪哗哗地落下。
眼泪将清晰的视野变得朦胧,她看不清沈益的死状,却记起了沈益少年时的模样,他长得干干净净,平时虽有些贪玩,但在柳氏的心里,这算不得毛病。
然而在沈家长辈眼中,这就是担不起家业的,少年沈益每每被长辈骂了,就会爬上墙头,以求从她这里寻得安慰。
他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出去玩,回来染了一身脂粉味,他也要沐浴焚香,绝不让艳俗之气熏着她,唯恐她生气,他会给她带城中的点心,从墙头扔下来。
在她学不好琴时,他便安慰她,无论琴弹得好与不好,他都喜欢她。
哪怕他听惯了各种悦耳的琴音,再听她不得入耳的琴技,他也会由衷地说好听。
少年的情感,在她眼里弥足珍贵,若非后来家道中落,她与他又怎会错过数年,最后只能成为继室,让嫉妒吃掉自己。
她想回的,究竟是沈益身边,还是回到年少时自己的家——那个坐落在京城的官宦柳家。
她分不清。
或许,是都想。
这些年,她与沈益的情感夹杂了太多杂质,可即便如此,她也时常挂念曾经的彼此,时至今日,也还有深厚的情分在。
而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追忆之时,耳旁响起沈妙仪沙哑苦涩的言语:“娘……我们都不想死……”
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情意,早就随着多年以来沈益的作为而消耗,残留的不过是她的妄想,她的迫不得已。
女儿的话,仿佛一把锤子,敲碎了眼前名为追忆,实为幻想的镜面,数十年来的种种,都被碾成了碎片。
没了来自柳氏心底的美化,眼前的沈益就只是一具狼狈的尸体。
沈益生前有几个妾室,但她的儿女只有她一个娘。
既然已经死了,决不能再影响了她的儿女前程。
柳氏没让女儿搀扶,自己扶稳站好,方才的痛苦与惊吓,随着平复的心情慢慢褪去,擦干眼泪,都没碰沈益的尸体一下,她出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嘶哑——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女儿没有将沈益暴尸荒野,还带了回来,就说明是有别的计划。
沈妙仪见柳氏振作起来,也没有追究她弑父的行为,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府门,听府外还没有动静,就知道来得及。
“娘,过不久一定会有人来拿人,我们将沈益放在门口,对外宣称他为自戕,向皇族认罪。”
柳氏深吸一气,到底还是被女儿胆大的行为吓住了,“好,好,听你的。”
随后母女俩唤来护卫小厮,将沈益从马车里抬了出来,用匕首在沈益的脖子上划出更大的伤口,掩盖簪子的伤处。
让沈益握着匕首,跪在门的中央。
起初跪不住,但沈妙仪铁了心要他跪,趁着尸体还未硬,将他固定住,没多久,身子发硬了,便能稳稳当当地跪住了。
再毁掉马车。
最后,面无表情地下令——
“开门。”
沈家的大门从两边打开,“吱嘎——”的声音拖得很长。
“爹!”一声呼喊。
“你怎么了爹!”沈妙仪哭得伤心欲绝,再配合柳氏几欲昏厥的演技,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
路人只见台阶之上,高高的伯府门槛后方,跪着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根据柳氏母女的哭喊,路人判断出这位是沈家伯爷。
沈益的额头上绑着一块白色的布,布上还写着“罪臣”二字。
“啧啧,沈伯爷咋啦?”
围观路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还是猜测。
“不知道啊,自称罪臣,可能犯事了吧。”
“真可怜。”
“可怜什么可怜,这些个达官贵人,肯定是搜刮民脂民膏了,被查出来后知道怕了!”
“哎呀,我说的是留下的妻女可怜。”
“也是巧,一个时辰前,北街也是堵得水泄不通,说是原宁国公府,现宁伯府发生什么事了,皇帝都亲临了。”
“这两家不是姻亲吗,沈伯爷之死,会不会与之有关联啊?”
……
议论声不少,但沈妙仪的哭声能盖过一些。
此时,府中的小公子沈冠玉从府里跑出来,嬉笑的小脸在看见这场面时哽住了。
沈冠玉眨巴着眼睛,慌张地跑上前,与姐姐和娘跪到一处去,摇晃着沈益僵硬的手臂,发自肺腑地哭了起来——
“爹!你怎么死了啊爹!”
“玉儿,别摇晃爹,爹已经去了。”沈妙仪一边抹眼泪,一边拉开沈冠玉。
“姐姐,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沈冠玉扑在沈妙仪怀里,哭得情真意切,喘不上气。
沈妙仪拔高音量,对弟弟道:“爹做了错事,愧对皇族,愧对太子,朝着皇宫的方向拼命磕头谢罪,后拔刀自刎,向太子请罪。”
沈冠玉听了姐姐叽里呱啦的一堆话,他听不懂,只是一味地埋头痛苦。
路人指指点点,有人怜悯,有人看戏,有人道一声活该。
此时,不远处传来马蹄踏踏声,看戏的路人闻声望去,只见士兵提枪,列队整齐地跑来,枪尖闪烁着寒光,为首一队骑着马,气势恢宏,令人心生敬畏,路人纷纷后退让道。
却见士兵穿入人群,层层包围沈府,银枪的另一端往地上一震,就此站定。
路人才知,原来官兵们竟是来捉拿沈家的!可是沈家的伯爷已经死了啊,看来是来晚了一步!
到底是有了官兵的镇压,路人不敢大声议论,有眼尖的,看见骑着棕马进入包围圈的高大男子,一身矜贵的气质忽略不了,看着好生眼熟。
“这不就是——”
路人惊觉,“宁伯府的世子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