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亮拉着奉召星升到中天时,从群山赶来的微风,唤醒了两侧的花草树木,在夜莺的啾鸣中摇摆舞动。巡逻的鲵鱼小伙瞪大眼睛,循声张望,生怕漏掉任何异常的细节。
一阵走动声传来,惹得大伙转头张望,原来是之前离开的金石,穿着那身白衣回来。他拍了拍守在芜央身旁的小倩,指着远处让她去休息,这里由他来守着。
小倩紧了紧芜央身上松动的布条,拍了拍被子,抓着金石的胳膊起身,缓缓离开。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只有夜枭咕咕叫唤着寻找猎物。小伙子们两两背对而坐,还有的撑不住而现了原形,懒懒地趴在地上打瞌睡。金石见芜央睡得安稳,不由得困意袭来,胳膊肘往地上一拄,也睡着了。
待夜枭也停止了叫唤时,两枚圆丸趁着寂静,悄悄地滚入队伍中间,飘散出丝丝若有若无的烟雾。只一会,金石和其他坐着的人也纷纷倒地,营地里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篝火声。
一名黑衣人从东侧的巨大槐树上缓缓滑下,他手提短剑,蹑手蹑脚地摸到芜央身旁,轻轻举剑,狠命刺下。
寒光闪过,一声惨叫响起,从黑衣人身后的大槐树上,直愣愣地掉下一人。而眼前的黑衣人,手中短剑已被芜央的重剑牢牢架住。
芜央拨开短剑,一记大力横扫砍去。黑衣人反应极快,下蹲躲过的同时,一把拽起躺着的金石,短剑瞬间逼住金石咽喉,黑衣人则半蹲着躲在金石身后。
“别动!不然杀了他。”黑衣人威胁道。
芜央见此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战力非同小可,这样的高手为何要化装成商人?
“放开她!”又一个金石从远处闪身出现,拉满的弓箭对准黑衣人。
黑衣人见自己劫持的不是金石,大吃一惊,手中短剑微颤。芜央本能地抓住机会,凭着反应将重剑刺向黑衣人脸颊。
黑衣人没想到芜央真的敢刺,慌乱之余,本能地侧脸躲闪,却只被钝锋割伤左眼。而他持剑的右手,下意识地往回一带,锋利的剑刃瞬间割开假金石的喉咙。
随着假金石倒地,远处的真金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见芜央再次挥剑,黑衣人急忙站起身,一把扯开胸前黑衣,亮出里面的银甲,大吼道:“我是大齐王的…”没等说完,一支响箭贯胸而入,巨大的力量将他击飞倒地,身子挣扎几下,口中咳血,一会便不动了。
当芜央看清黑衣人的银丝软甲后,再想阻止金石已经来不及。这下完了,他们杀了大齐王的云林铁卫,还一下杀了俩个。
金石冲过来,抱着死去的假金石撕心裂肺地哀嚎,哭声惊得林中鸟儿纷纷飞起。芜央借着火光,看清金石抱着的人正是小晴。
原来,这是芜央在路上和金石定下的计谋。芜央之所以在此处晕倒栽下马,一来是身体确实到了极限,二来是故意挑选此地,引诱追兵出手。等他醒来,假装和金石大吵一架,金石借机离开。夜深后,利用视线不清,由跟着金石走的小晴,穿上金石的白衣服,假扮成金石回来,而真正的金石持弓躲在东侧树林暗处。只可惜,最后搭上了小晴的性命。
芜央察看云林铁卫的伤口,着实扎个透心凉,就是把神仙请来也没用。他拔出箭矢端详,就是一般的破甲精铁箭头,他又仔细检查黑衣人的护甲,是真的银丝软甲。要知道银丝软甲能在十步之外防住任何中型弓箭。芜央估摸着,这儿离金石射箭的位置至少有二十步。看来金石真的能打穿石头,他没吹牛。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芜央转头问道。
“管他妈的是谁!啊啊…呜呜,看你干的好事。”金石把头埋在小晴的身上痛哭,不再理会他。
芜央见他哭得伤心,心下愧疚,毕竟是自己误判造成小晴丧命,正欲远远走开。突然,他想起还有个从树上掉下来的人呢。金石射箭的位置,距离树上的人,少说也有五十步远,万一那人也穿了银丝软甲,岂不是让他跑了。
芜央顾不上疼痛,撒腿跑到树下,见趴着的黑衣人也是贯穿伤,才松了口气。翻过来看时,此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和刚才那个一样是光头。
芜央望着远处还在哭泣的金石,自己还真是小瞧这位公子哥了。既然金石有这种穿石破甲的本事,为什么需要走后门进震陲司?芜央想到自己进白泽府的经历,何尝不是靠白台姐姐的疏通。即便如此,金石为何不选择白泽府和守备府,而是进后备府这种养闲人的地方呢?
芜央回过头,看见死透的云林铁卫,心中顿时明白。对于他自己来说,白泽府是靠拼命,就能赚钱、晋升的地方,是他获得社会地位的唯一途径。危险这东西,对于他这种命不值钱的人早已不是新鲜事。而金石这种富家子弟,白泽府、守备府意味着吃苦和风险,如果家中吃喝不愁,天下哪个父母愿意让孩子拿生命去冒险。
芜央依靠大槐树缓缓坐下,他看见仰面朝天的黑衣人,睁着毫无生气的双眼,想过去帮他闭目。怎奈刚才的搏杀,现在让他痛得无法动弹,不由得悲从心起,不知道自己哪天,也如这黑衣人一般的结局。他仰头大口喘气,心中感叹自己和黑衣人是同一类人,就像这大槐树上的叶子,吸收阳光供养树干,却不知道哪阵风会将自己剥离,孤零零地飘落在地上,最后腐烂化成泥土。
芜央瘫软在厚厚草地上,在夏风的轻抚中,在黑衣人的尸体旁,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没等芜央睁眼,不知哪来的泥土一下下拍在他脸上。他刚想发怒,一捧土落进嘴里,“啊,呸,谁呀?”怒气冲头的芜央,忘记左臂断了,撑着地腾地起身,顿时钻心疼痛。等他看清是金石在挖坑时,掸落了身上的土,没好气地说,“行了,别扬了。”可金石不理他。
看见金石还在闹情绪,芜央心中愧疚,没再说啥。正巧,两个鲵鱼小伙来喊他们吃饭。“你俩帮忙一起挖。”芜央吩咐道。
“谁也不用,我自己能行。”金石气哼哼地说。
“谁说帮你,我让他俩再挖个大坑,把那二位也埋了。”
“埋他俩做什么?活该死无葬身之地。”金石嘟囔着。
“不埋了,给别人留证据,通缉我们吗?你的箭还插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拔下来。”芜央过去拔下了箭,丢给金石,“记得一并处理掉。”他摸出尸首身上的银两,揣进兜里,起身对挖坑的两个小伙子说:“快点挖,把那边的尸首也抬过来,一并埋了。”说完,自顾去吃饭了。
当金石和鲵鱼小伙子们处理完尸体后,河对面出现一支商队,他们在河边取水时,发现了对岸芜央带领的奇怪队伍,他们向这边招了招手,见没人回应,便交头接耳地转身离开。
这倒是给芜央提了个醒,接下来的路途,得尽量避开大道。
队伍再次出发,金石和小倩一直在队伍后面,离芜央远远的,芜央也不在乎,反正他一直没什么朋友。他心高气傲,很少瞧得上别人,别人也觉得他不好相处。
芜央带着队伍穿树林,过山丘,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偶尔遇到樵夫或者药农,他都十分谨慎,不许众人搭话,尽快离开。
三天后的中午,金石再也憋不住,主动凑过来问道:“小倩让我问问,你要带他们去哪?”
芜央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你让她来问。”芜央心里不在乎,嘴上可不给台阶。
金石也不回答,低着头默默跟在芜央身旁。
芜央见他这样,只一会便心软了,“知道青丘山吗?”
“传说中九尾狐的家?”金石赶忙接话。
芜央点点头说:“哪有什么九尾狐。我之前去过,青丘山主峰西侧有个隐蔽地方,也没有其他妖族,这些鲵鱼定居在那里很合适。”
“你怎么知道那里没有妖族?”
“因为之前的都被我解决掉了。”芜央顿了顿说:“只是去青丘山要绕一段路,回去可能要晚半个月。”
“我没问题。”大不了,到时候给家中飞鸽传书报个平安,金石心中暗想。
芜央不屑地一笑,耐着性子解释:“我是说耽误上交竹协村的差事,要扣我很多钱。”
“哦,”金石这才反应过来,“扣多少?到时候我补给你。”
“那就没问题了。”金石倒是大方,不过,即便金石不给他补钱,芜央也会送这些鲵鱼族人到青丘山的,他答应过的事情向来说到做到。
见气氛缓和,金石问道:“死掉的黑衣人是谁?”
“云林铁卫。”见金石张大嘴巴,芜央略带嘲讽道:“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主子,那可是天王老子。”
金石紧张地咽口水问:“你说他们是大齐王的云林铁卫?”
芜央点点头,“是啊,银丝软甲,光头,不是云林铁卫还能是谁。”大齐王作为华昭帝的亲弟弟统辖云京,独霸一方,不听朝廷调遣。
“他们为什么留光头?”可能是太紧张,金石冒出这么一句。同时,他也注意到芜央的光头上,已经长满了密实的黑发。原来他有头发的啊?
“好像是药物导致,具体我也不清楚。”芜央见他盯着自己的头顶,不悦地问:“这是问题的重点吗?”
金石哦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问:“按朝廷规定,云林铁卫不许出云京,他们怎么跑到竹协村这种边远之地?”
这还差不多,芜央点头肯定,“这更证明了他们收购鲵鱼灯油不可告人,所以才要置我们于死地。”
“会不会是假冒的云林铁卫?”
“谁敢假冒云林铁卫,招惹大齐王?”
“那我岂不是死定了?”金石心中一凉,这可比得罪那位瘟神严重多了。
“是我们死定了。”芜央语气肯定,随即话锋一转,“你确定昨晚只有两个人吗?”
“我觉得不可能有第三个人。”
“你觉得?”
“我确定没有第三个人。”见芜央皱眉,金石立刻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我用夜眼仔细看过了。”
芜央满意地点头,嘱咐到:“管住嘴,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女人。”
金石回头看看小倩,“昨晚的事情他们都看见了啊?”
“他们又不知道死的是谁。再说了,只要把他们顺利送上青丘山,从此与世隔绝,知道又如何?管好你的嘴。”芜央再次强调。
芜央知道金石这种人永远无法保守秘密,可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东窗事发,自己大不了一走了之。
然而,芜央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双眼睛,从竹协村开始,就默默地注视着他和金石。这双眼睛的主人,将彻底改变芜央和金石的人生轨迹。
?
队伍行进到傍晚时,远远看见一片巨大的树林,越过树林,高大的青丘山隐约出现在天边。近至林边,很多巨大的杉树、银杏矗立眼前,和其他低矮的槐树、桂花树、椴树组成密密匝匝的网,将林子下面遮盖严实,几乎不透光线,林子深处不时传来白猿的啼叫声。
芜央知道这种白猿最喜欢骚扰人。他决定在林边扎营,明天白天再穿林而过。
“小倩让我给你送来的。”晚饭时,金石端着两碗黏糊糊的面食,递给芜央一份。
一股花香的味道,应该是掺杂了路上采摘的野花,芜央心中思忖,这姑娘真够可怜,两位亲人接连离世,都和他芜央有关,按理说她此刻恨死我了,怎么还给我饭?会不会有毒?
芜央只犹豫片刻,便几口吃完了饭食,速度之快,就像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他伸手去玉竹匣里摸索出最后一个苹果,不舍的在鼻子上闻了闻,才咔嚓咬下去。
金石边吃饭,边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爱吃苹果?”
芜央摇摇头,沉默不语,衣食无忧的金石是不会懂的。金石却死缠烂打地要问个究竟。
此刻,芜央断折的肋骨已经不疼,自己又对金石刮目相看,与其闲来无事,不如就和他说说:“我小时候流浪街头,吃水果都靠偷,而苹果是最容易偷的,那时候我认为苹果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现在吃习惯了,有点上瘾。”
“吃苹果上瘾,蛮有趣的。你为什么说苹果容易偷?给我讲讲。”
“为口吃的,有啥好讲?在你看来可能就是个笑话。”芜央自嘲道。
“哎,讲讲吧。我从不笑话别人。”金石哀求。
“好吧,就当还你,为我敷药的人情。”芜央回忆着说:“小时候,尤其是冬天,很多富裕人家把苹果存在屋后背阴的地窖中,为了透气,天气好时并不封死窖门,只锁住铁栅格门。我就在长竹竿前装个铁钉,顺着栅格空隙伸进去,一扎就是一个苹果。往外拉时,手要稳,铁栅门的空隙很窄,不小心苹果就碰掉了。”
“你可真有办法。”这让金石想起了街头孩童流行的一种扎木球的游戏。
“办法是挺好,只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不能只在一家薅羊毛的道理,那家筐里的苹果少得太多,被人察觉,抓住我一顿毒打,眼睛就是那次被打坏的。”
“哦,怪不得呢。”在金石看来更像是小孩子淘气的轶事,无法感同身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俩人一阵沉默。
“你给我敷的什么散挺好用。”这次轮到芜央找话题。
“那叫金芷散,它只能维持伤口现状,不让伤势进一步恶化。”金石再次解释道。
“哦,那挺好。也快到青丘山了,苍龙镇有位谷医生能接骨。”其实,芜央的肋骨活动起来已经不怎么疼了,他天生比别人恢复得快。
“前几天,你和云林铁卫比划时,真看不出是受了重伤,包括你现在的状态。”在金石记忆中,他从未见到如此强韧的体质。
“小时候在街头摸爬滚打习惯了,哪有那么娇气?”芜央说者无意。
金石听者有意,僵硬地一笑:“讽刺我?”
“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芜央可不惯他毛病。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这和娇气有什么关系?你身体的复原速度,正常人根本没有。”
“我觉得挺正常。”芜央明知不是这样。
“我家开药铺,见过的病人多了,肋骨骨折长好至少需要一个月,哪有你这种三五天就长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肋骨长好了,你查了我的伤?”芜央有些吃惊,他并未告诉金石自己的肋骨的情况。
“你昨晚睡觉时我偷偷查看的。”
芜央顿时哑口无言,自己引以为傲的觉察能力,竟然一点没发现,金石再次让他感到惊讶。
金石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解释道:“我也是实话实说,我确实没见过有人像你这般的愈合能力。”
芜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时候,他单纯地觉得自己体格强壮,饿着肚子也能把比他高一头的孩子揍一顿。进白泽府后,他发现自己比别人跑得快、扛得重,耐力好、抗击打。他练得多,睡的少,恢复得快,队长说他如果不是因为眼睛,简直就是完美的战士。这也是队里没人愿意和他组队的另一个原因,芜央一马当先的冲劲,会让其他人有种无力感,白泽府是重荣誉的地方,没人愿意拖别人后腿。
难道自己真的不是人类?芜央多少次这样问过自己,可自己身上却没有任何特殊的体征,妖是不可能化成完美人形的,总有掩盖不住的外形特征。芜央想起后主断而复生的尾巴,又想起崇官生的儿子,自己会不会也是人和妖生的呢?
后主活了那么久,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人生出娃娃,必定是奉召星的出现改变了现状。二十多年前,奉召星还没出现,所以自己不可能是人和妖生的。可是,我到底是从哪来的?那诡异的怪梦又是怎么回事?芜央如此想着,最后竟有些头疼,索性闭上眼睛继续沉默。金石见无趣,默默地溜走陪小倩去了。
第二天中午,芜央带着队伍暂时穿出树林,来到一片林中空地时,抬头见远处的青丘山愈发清晰。
金石从队尾赶上来叫住芜央,说是有人上大号时,被落在了树林里,他回去找一下。于是,队伍原地休息。
待金石骑马驮着人回来时,背后的林中一群白鸟飞起。虽然不知道这种白鸟叫什么名字,但芜央知道它们就栖息在林中的桂树上,生性胆小,惊动它们的,可能是鹰隼,可能是此地的白猿,本来再正常不过。可是,芜央却直觉地认为有些异常,虽然他的直觉已经连续两次失灵,一次是没发现云林铁卫在现场,一次是没发现金石查看他伤口,但芜央还是非常笃信,这次一定有人在后面,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冲他们来的。
这次芜央没找金石商议,而是让金石领队,顺着方向继续穿林而行,他自己垫后。走了一段后,芜央用石子驱赶林中的白猿,故意制造喧哗,趁机下马溜进一个树洞。
队伍的嘈杂声渐行渐远,芜央凝神静待,他用耳朵捕捉林中异动,半天却只有风吹枝叶和飞禽走兽的声响。正当他打消疑虑,准备离开树洞时,头顶传来一阵风吹旌旗的声音,甚是奇怪。他悄悄探出头,看见一只巨大绿鸟在林中穿梭而过。他揉揉眼,想看清什么鸟这么大,绿鸟却落在前方树枝上。
芜央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鸟呀?分明就是一个背着绿色翅膀的人,刚才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滑翔。
芜央转出树洞,悄悄地摸过去。远远看着,树上的背影上半身和头发像女人,而粗壮的下半身又不像女人。不知是那人看见芜央的马匹空了人,还是听见了树下的动静。
“谁?”说话的是女人,她回头看见了芜央。
芜央想看清时,她已经一蹬树枝,调转方向滑翔而去,仿佛一只穿越林间的大松鼠。难道是漏掉的云林铁卫?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必然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