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央打坐吐纳完毕,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吃了早饭,又去值班房,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钟明’,交给他一样东西,拜托他替自己办一件事。然后,他才离开荣楼,从山路拾阶而上,奔着清凉峰而去。
山间如薄纱般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眼见着有些模糊,芜央不敢走得太快。虽然多年没来,芜央还是能准确地找到那一棵棵能充当标识的紫衫树。几声鸟鸣,从空灵之中传来,让芜央想起打坐时进入的意境之中,不由得放缓了呼吸,生怕打破这宁静的梦幻。
又行一段,晨光乍现,雾气瞬间消散,清丽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撒下斑驳光影。远远地,气势恢宏的天宝观,高高耸立在山顶之上,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未及近前,芜央已经发现一名道童正在山门那里等候着。
这道童看见芜央,急忙迈步迎了上来。近前时,芜央看见,他身穿一袭青色道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而恬静。他躬身高声施礼道:“芜师兄,师父正在流云阁等你呢。”
“你认识我?”芜央不记得道观里有此人。
“我才上山半年,并不认识师兄。只是刚才正要去山里采药,被师傅从楼上喊住,让我出门时迎下芜师兄。”那道童如此说道。
师父怎么知道我要来?芜央心中惊疑,暗自猜测,想来是师傅的奇门遁甲之术日益精进,已经能未卜先知。他心中赞道,这老古怪,真是天纵奇才。
“流云阁是哪栋建筑?”芜央不记得有这个地方。
“哦,流云阁是去年修建完成的。芜师兄许久没来,也是正常。这流云阁就在之前打坐的崖台上。”小道童提了提身上的竹筐,恭敬解释道。
芜央谢过道童,寻旧路而去。他穿过道院,绕过三清正殿,从左侧小路下坡时,已经能看见在原来的崖台上耸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塔楼。它的屋顶铺着一层金黄琉璃瓦,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金黄琉璃瓦构成的屋檐,则呈现出八角形状,每个角都微翘出一种独特而优美的弧度,如展翅欲飞的凤凰,灵动而飘逸。
芜央沿着螺旋木梯,大跨步登上塔顶,见到许久不见的师傅卫元,倒头便拜:“师傅!”
一位面庞清瘦得如同被刀削过一般,棱角分明;眉毛淡黄如秋叶,头发苍白似仙鹤羽毛的老道士。放下手中活计,抬头看了他一眼。这道人的眼神深邃而锐利,犹如繁星点点的夜空,让人不禁想要一探究竟。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你就不能拾掇拾掇,整天像个要饭似的。”看似仙人一般的老道士,张嘴却又俗不可耐。只是在芜央看来,师傅的批评,更像是父母在唠叨儿女。
芜央抬起头,看见师傅的穿着,不由得心头一笑。只见那道人,头上插紫金簪,脖子上挂了十条大小不一的珠宝项链,玛瑙、珍珠、黄金,样样不落。他身穿的藏青色蚕丝道袍上,用金银双线绣着云松飞鹤、玉兔仙黄,脚下蹬着一双用牛皮筋编织的凉鞋。这一身名贵,哪是一般人能有?
“想什么呢?”卫元见他不说话,主动问道。
“师傅还是那般世俗浮夸。”芜央从没见过哪个道人像师傅这般,把钱都穿戴在了身上。
卫元哈哈一笑,反唇相讥:“要不说你毫无慧根呢,我这一身的本事,你只学到些皮毛,眼里却还是这些个身外之物。”
芜央一愣,想起金石和柱石的对话,金石可是抓住机会,争取到了白泽府的机会。他急忙再叩首道:“徒儿愚钝,望师傅提点一二。”这话并不像芜央能说出来的,到更像是金石的言语。
“嘿,你小子什么时候也会顺竿爬了,有进步。”卫元捋着胡须赞叹道,他有些兴致的吩咐道:“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哎呀,不好。”芜央一抬头,卫元便惊讶地大叫一声,唬得芜央虎躯一震,不知师傅又看出什么不好的卦象。
“你的脸色怎么又黑上许多。”卫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芜央差点鼻子气歪了,虽然知道师傅古怪,但是还着了他的道。“我那是晒的。”芜央抢白道。
“哦,原来是晒的。那我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卫元摇摇头,故作哀叹之状。
“师傅,教教徒儿。”芜央再叩首。
“少来这套。我那么多徒弟,要是都像你这般,每次空手而来,见面就要学本事,我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卫元生气地一挥手,继续了手里的活计,貌似不想再理芜央。
“师傅。”芜央黑着脸,只顾低头再叩首。
“爱跪就跪着吧。”卫元淡淡说道,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不再说话。
芜央有些好奇,不知道师傅又是增加了什么爱好,竟忙得不亦乐乎。他看着师傅的神情,竟想到金石曾经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眼神专注地盯着书页,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他芜央怎么也无法融进去的世界。
宝塔外传来阵阵鸟鸣声,但眼前的师傅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头的活计。芜央偷瞄一眼,见是些木头摆件之类的玩意,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
约摸有半个时辰,芜央大着胆子打断师傅,试探着问道:“师傅,我腿麻了。”
“麻了就过来坐吧,也不是我逼你跪的。”师傅发话了,毕竟心慈手软。但是,他又抱怨几句道:“知道你心地善良,要顾着那群孩子。可是,你就不会画个大饼,哄哄师傅开心也好,我也不是真求你回报什么。刚才还夸你一句,这会又变回木疙瘩,怎么教也不会。哼!”
芜央也不言语,用手搭着桌沿,撑起身子,傻笑着坐到师傅身旁。他见师傅手拿刻刀,正雕着一个狸力小崽,圆头胖身,十分可爱。
“您雕这个干嘛?”芜央拿起一个雕好的小狌狌怪问道。只见手中之物,眉眼口鼻,样样俱全,好不生动。
“赚钱呗,还能干嘛?我也有一群孩子要养活呢。”
芜央知道师傅曾有家室,而且生下一群孩子。只是师傅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孩子的名字和营生。师傅的徒弟太多,不提孩子,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芜央举起手中的小狌狌木雕,惊讶地问道:“这玩意能赚钱?”问完,他又重新把手里的物件端详半天。
卫元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解释道:“亏你还是在都城混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个王公贵族的小公主、小少爷最喜欢这小玩意,要是能刷上好的漆面,一个最少卖二两。”
芜央听闻,心中默默感叹,没想到这玩意如此值钱,拿着小雕像的手,不自觉地向兜里滑去。按理说,以他的身手,总能神鬼不知的顺手牵羊。
哪知师傅早就看在眼里,头也不抬地骂道:“放回去,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这个拿去,送你。”说完,卫元扔给他一把金刚刻刀,刀刃锋利,配着红木刀柄,看样子是个好物件。
如果是别人这样骂他,芜央定然怒气冲天,甚至一拳打了回去。可今天,师傅骂他,他却连屁也不敢放,立刻放下手中的狌狌小摆件,转头乖乖地拿起刻刀,比划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
“发什么呆呀,那不有木头吗?跟我学着刻。”卫元见他不动,又扔给他一块木料,让他赶紧动刀。
芜央不明所以,一手拿刀,一手拿木料,笨手笨脚地听话做起来。
这小小的刻刀,看似轻巧,在木料上行走时,却又极不好控制,不是深便是浅。芜央努力攥着,总是削着飞了出去,差点插中师傅。他试图控着力道,没一会手腕便酸疼不已,木料上也是刻的横七竖八,仿佛被狗啃了一般。
“放松些,这又不是砍妖怪,那么大力气干嘛?用我教你的呼吸法,调整状态,继续刻。”卫元放下手中的活计,手把手亲自教导芜央。
“你看,这样三下,回去两下,眼睛不就出来了吗?”
刻了几下,卫元再让芜央重试。芜央听命,深吸一口气,活动手腕,继续抬起刻刀。时不时的,卫元还详尽指导,如何找角度,如何回弯,如何镂空等。芜央也是听得仔细,心无旁骛。
师徒二人,在这宝塔上,削削砍砍,忙得不亦乐乎。哪管那闲云掠过,哪管那飞鹤惊叫。
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天,眼见着天色渐晚,芜央眼神越发不济,不过,也终于完成一件略微像样的作品。他放下刻刀,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
“什么感受?”卫元也放下,刻刀,一本正经地问道。
“饿。”芜央据实回答。
“你要确定这么说,我立马让你滚下山。”卫元不屑一笑,指着山下。
“刻刀不好控制。”芜央本想开个玩笑,哪知这老古怪,又突然没了幽默感。
卫元点点头,继续说道:“你本就是半路拜师,功底不很扎实,功夫又是东拼西凑的缝合。你有些剑技动作,怎么也做不到精确。虽然,我之前曾纠正过你,但你总是过于依赖在街头打架斗殴中摸索出来的经验。那经验让你拥有了高于常人的直觉,让你背后生耳,不容易被暗算,却也固化了你的思维。你只认可生存之道的教训,极力避免威胁的方式,让你的剑技中,依然有许多冗余部分,怕是一时半会难以纠正。”
“您是让我在雕刻中,练习控制力道,纠正自身剑术中的多余动作?”
卫元点点头,拍了拍芜央的肩膀。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手腕的准确发力,能让你精确控制剑的力道。不是所有兵器,都需要大力应对。总有一天,会碰到更强的对手,硬碰硬只会让你吃亏。你跑差事时,闲着也是闲着,刻些物件,还能赚钱。”
芜央不免心生佩服,感叹到,师傅就是师傅,估计早就算出来我要来,要问什么。芜央想起金石在白泽王拍柱石队长马屁的场景,又想起师傅刚才的抱怨,于是,他生硬地夸道:“师傅这奇门遁甲之术,已经出神入化,怕是徒儿踏入清凉峰时,便已知晓。”
“哪有的事。”卫元不屑道。
“师傅不要谦虚了,您要是没算出我要来,怎么提前让道童等在门口迎我。”芜央不放弃,继续拍道。
卫元哼笑着,招手让芜央过来,他指着下面宝塔下方,淡淡地说道:“你往那里看。”
芜央顺着手指方向看去,原来是这新建的流云阁,正好能清楚地看见上山之路。想必是师傅在楼上看见芜央上山,才让道童出门迎接。没想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果然自己还是没这个天分。于是,芜央闭嘴不言语,生怕再次言多必失。
卫元皱着眉看他,不满地说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继续拍就是了。”他又摇摇头叹气,“你呀,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就是太严肃了。走吧,你二师兄正好闲着,此刻正在山上修炼,我带你去找他,让他陪你练剑。”
“师傅,不吃饭吗?”
“不吃了,上火。”卫元背着手,率先下楼,边走边说,“想做神仙,就得管住嘴,吃得多,死的快。”
芜央紧握着刻刀,跟在师傅后面。
“师傅,我还有件事要和你细说。”
“什么事?”卫元甩了甩袖子,在距离地面还有几个台阶时,跳了下去,好似顽童一般。
“我打死了个师哥,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师哥。”卫元愣在原地,伸出手指,默默掐算起来。
“他见我会使回马式,便问我师傅是谁。我回答是您后,他亲口说是我师哥。”芜央据实相告。
卫元点点头,似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沉吟片刻,答道:“他和你不但师出同门,而且做一样的事。他这人天赋异禀,可惜命太苦,又容易冲动,倒是和你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切莫学他。他十年前就该命归黄泉,奈何人心不足,总想着逆天改命,即便苟延残喘,始终没有走回正道。”
芜央点头,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赶忙鞠躬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