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天下莫不汲汲于富贵,而澹泊宁静者寡矣。
自从任职文书下来,陆府的客人就没有停过,甚至有学子天不亮就到门口候着,排着队向陆存请教学问。
他们之中有年少的,也有年纪比较大的,通常捧着书本或文章,双手冻的红肿,让人心生恻隐。
“相公,你快点儿,让人等在外面多不好。”沈雪禾催促着,“你这一小碗汤都喝了多久了!”
“烫。”
“砚儿都已经吃完回去了,你比小孩儿还怕烫啊。”
“我嘴疼。”陆存顿了顿。
“可能是……”清润的眼睛盯着沈雪禾,“上火了吧。”
陆存慢悠悠地拿了个灌汤包,嘴唇微启,轻轻咬开柔软的外皮,吸出里面温热的汁水。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唇色瞬时变得鲜亮水润。
沈雪禾红了红脸,掩饰性地吃了个蒸饺。
好安静,再吃个蒸饺。
慢条斯理地吃完包子后,陆存继续道:“让他们等吧,这些人啊,十有八九都不是来请教学问的。”
“要么是来送礼的,要么是想要我这里的名额,要么就是觉得我会负责此次科举,提前来探口风的。”
“乔师兄也是能耐,已经在礼部正式任职了,要不我这儿还能分给他一个名额。”
沈雪禾放下了筷子,“任人唯亲,是不是当官的都这样?”
陆存摇了摇头,“我不好说其他大人是否这样,我只说我自己,假如乔师兄无才无德,只会拖我的后腿,我会想起来举荐他吗?”
“举荐的前提是那人有功名,举人到地方谋个官是轻而易举的,只是很难进入中央而已,我就是为这种人提供一个助力。”
“一人得志,不独享其荣,这样才不会被非议啊。”
而且……提拔自己人,这样才会有人主动追随。
古往今来,多少臣子因党争而陨落,但又有几人能够独善其身,长久稳坐高位呢?
陆存没有直说,沈雪禾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在飞黄腾达以后,如果不对身边的人伸出援手,拉他们一把,很容易遭到世人的轻视。
大概会这样想:这个人发达了却连自己的亲朋好友都不帮,没有人性。
但是如果无原则无底线地照拂,也会遭到他人的鄙视和攻讦。
世情如此,官场如此,处处皆如此。
书上赞扬大公无私的官员,可是他们稀少,并且短命。
她希望这样有奉献精神的官员多一些、再多一些。
然而……她就很自私啊。
若是她能当官,她也不敢做个孤臣,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君主的理智和仁慈上。
所以她这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沈雪禾又一次地认识了自己。
这会儿陆存已经吃完饭了,她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仰望天空。
沉思。
怎样才能使所有为官之人都甘愿成为良官?
沈雪禾又开始在脑海中完善她那无法实现的理想世界了。
……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沈雪禾都没有再次发病。
不可思议,她的直觉想来是出错了吧。
沈雪禾有些困惑,湖面的冰如此之厚,日日冷风刺骨,今年的冬天明显比前两年更冷、更干燥。
她的身体非但没有恶化,反而好转了。
反倒是听说临安王自从上次被刺杀后,身体日渐虚弱。
是周大夫医术高明?
可是他自己都说没有药救不了。
“有些人是先苦口甜,过了大灾就是大福;有些人那是先甜后苦,把后半辈子的福都已经享咯!”方雅芹说道。
沈雪禾心里不太认可。
知道她这是在宽慰自己,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沈雪禾觉得自己一直挺有福的,而盛弈……他一看就是那种不幸福的人。
盛砚伸出小手,“方奶奶,看我剥的花生!”
“哎呀,剥的真好,吃糖去吧。”方雅芹摸了摸他的头。
盛砚咬着软糖,一蹦一跳地绕着雪团来回转。
沈雪禾心想,砚儿从小不在父母身边,但一看就是个幸福的小孩儿。
“砚儿,快过年了,我们送你回王府吧,和你父母团聚。”
盛砚迅速摇头。
上次从宫里出来,他气不过在马车上打了陆存,陆存直接把他拎回了王府。
刚开始他还挺高兴的,能够和母妃父王生活在一起。
后来……
母妃远比老师严格,而父王则执着于纠正母妃和老师所教的内容,天天冒着火。
沈雨茗和盛弈并没有吵架,但针尖对麦芒的气场是瞒不过小孩子的。
在二人的强压之下,当盛砚再次见到陆存的那一刻,眼神放光。
“老师~”他热情地呼唤着。
带走带走,赶紧把他带走!
……
沈雪禾疑惑地问:“我听说你父王都病得不上朝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盛砚:“但是我父王……”
骂人很精神啊。
能走能跑能抓人的。
他强烈怀疑他在装病。
“唉!”
盛砚叹气。
这事儿不好说。
沈雪禾见盛砚小小年纪唉声叹气,摸了摸他的头。
“放心吧,你父王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
……
盛弈还是赶上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次早朝。
他现在已经不想杀人了,没那个心劲儿了。
软禁的这段时间,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沈雨茗真的是他主动娶的吗?
他真的和她有个儿子?
他真的成亲了?
他好像都清楚记得,同时又不可置信。
沈雨茗最终把盛弈放出来,是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他了。
睁开眼,他喊:“沈雨茗!”
闭上眼,他喊:“沈雨茗——”
耐不住性子安抚他。
又狠不下心来不管他。
就这样吧。
她的精力实在有限,管不住就不管了。
爱找死就去死吧。
下朝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好似没有从小到大的过程,飘下来就是硕大如鹅毛,很快便将所有染成一片洁白。
这可能是近年来京城最大的雪吧。
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盛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目光扫向沈雨茗,发现她竟然连一件裘衣都没穿。
他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了上去。
冷声道:“让我多穿点儿,怎么自己穿得这么单薄。”
沈雨茗转头看着盛弈,浅浅地笑了一下。
没办法啊,关心病人,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难得的是,他现在也会关心她了。
可惜来得太迟。
“走吧。”
有缘结发,有缘同路,无缘同心。
他们之间,只能这样了。
……
在沈雪禾的眼中,轻飘飘的雪花是砸下来的。
瞳孔聚焦,雪花放大。
放大。
再放大。
大片的白。
靠近并淹没整个视野,
瞳孔失焦。
眩晕。
砸向她。
重如千钧。
无边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