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淡淡的香味夹在花香中。
清而甜,似曾相识。
陆存执书的手微微一动。
沈雪禾。
他的目光扫过屏风,恍若不知的继续讲课。
陆存注重听课效果,会时不时地提问盛砚,每一次,盛砚都能清晰流畅地答出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陆存的眼中划过微不可见的笑意。
从那天起,东宫成为了沈雪禾常去的地方。
她不好奇讲课的老师是谁,长什么样子,到那儿倒头就睡。
知道沈雪禾去那里只是为了睡觉,盛弈和沈雨茗都不阻止这件事。
夏日的一天,沈雪禾从东宫醒来时,发现盛弈正把她抱在怀里,两人的衣衫凌乱地交叠着。
衣衫薄而软,微湿。
她能感知到盛弈在做什么。
沈雪禾挣扎着推开盛弈,瞪着他,恼怒道:“畜生!”
“我不想让你碰我,这很难懂吗?”
说着,沈雪禾的眼眶渐渐泛红,“你总是不听话,你们一点也不尊重我……”
她永远只能做他们允许的事情,去他们控制的地方,与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交谈。
“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我,我做什么你们都要盯着我……”
沈雪禾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泪水从指缝里流下。
她好像总是在哭,但是有谁喜欢哭呢?
盛弈心疼地看着沈雪禾,“可是我爱你啊,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最听你的话了,如果我真的不尊重你,你刚才根本就推不开我。”
“阿雪,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可怜他?
那她也太可怜了。
她不喜欢盛弈,不喜欢王府,也不喜欢皇宫。
沈雪禾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闭上眼,像是要与全世界隔绝起来。
“阿雪,地上有寒气,起来好不好?”
“……”
“来,我扶你到床上。”
“……”
盛弈脸色一白,颤抖着手去感受沈雪禾的鼻息。
微弱,但还在。
“来人,传御医——”
沈雪禾再次发病了,并且病情进一步恶化。
御医说,很难活过今年。
在她昏迷的时候,神医终于被找到了,可是作为主药的珊瑚灵却一直找不到。
盛弈不顾朝臣的反对,发下巨额悬赏,并命令水师入海寻找。
先是几千人,后是上万人,再是数万人。
直到死亡人数高达数千后,民间的怨言再也压不下去了。
“停止吧。”沈雨茗对盛弈说,“珊瑚灵存在与否尚未可知,再这样下去,民怨沸腾,你我都是大靖的罪人。”
盛弈摔下奏折,阴沉地看着沈雨茗。
“你要放弃她?!”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候要放弃她的人是你!”
沈雨茗偏过头,“我没有要放弃她,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无谓的死伤了。”
“就为了那些不相干的贱民?”
盛弈直勾勾地盯着她,“皇后,你看着朕回答,你究竟是为了那些贱民,还是为了你绝对的权力?”
沈雨茗抬起眼眸,“你觉得呢?”
盛弈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你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他忽地合掌大笑,“贤后,贤后啊!”
“起居郎,都给朕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在这场谈话过后,盛弈并未就此罢手,沈雨茗也未因此退让,朝堂上正式形成了帝后对峙的局面。
两人都被对方的行为所扰,陷入持续的忙碌之中。
沈雪禾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时,已经是秋天了。
这时候,盛砚搬进了她的沁雪宫,说是奉皇后之命,为的是免去她往返东宫的劳顿。
那是一段难得清静的日子。
每天太阳升起来,她能听见侧殿传来读书的声音,躺在侧殿的隔间里,可以沉沉地睡上一觉。
姐姐和盛弈减少了过来的次数,她可以把猫带到床上来玩耍。
然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
疼痛、僵硬、冰冷。
这天,沈雪禾难受地睁开眼睛,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
“国之大者,犹若江海;郡县乡邑,犹若溪流。”
“京城虽然很大,却也只是我们广袤国土里的一小片。”
“我们大靖疆域辽阔,东临大海,有无垠之浩渺,西接荒漠,有昆仑之巍峨,南至蛮夷,有五岭之葱郁,北抵草原,有长城之雄伟。山川壮丽,江河蜿蜒……”
沈雪禾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听了这么多天,头一回学到点儿东西。
虽然对她来说没有用。
心却静了下来。
陆存正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时,屏风被推开,沈雪禾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身材纤细,脸色苍白,气质干净。
不像世人传闻中的美艳宠妃,更不像朝臣口中的红颜祸水。
像是花瓣中最柔软的一片,被风轻轻吹走,落在地上,长成了这般模样。
沈雪禾微微启唇,“我……”
“见过贵妃娘娘。”陆存向她行礼。
“这位……老师。”
沈雪禾看到陆存锋利的眉眼,心里有些发怵。
“我姓陆。”
“陆老师。”沈雪禾捏着袖子,犹豫道,“我想继续听你讲那些山川江河……无论什么,随便说一些就行,可以吗?”
她仰脸看着他,好像眼中只有他。
眼神中带着期待和不安。
这一刻,陆存直观地感受到了沈雪禾的稚嫩和天真。
她完全不懂以她如今的地位,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同他说话。
她似乎有些悲观和不自信,也不明白如何与人交际。
第一次,陆存产生了怜爱。
“好。”
而后的许多天里,沈雪禾会时不时地向他走近,说几句话,问几个问题。
有些问题简单到好笑,但陆存没有笑。
她认真地问,他便认真地答。
两人的相处举止有度,言行得体。
然而,陆存对沈雪禾的喜爱却与日俱增,愈发不可控。
或许是哪里露了痕迹,沈雨茗找了个理由要将他外放。
陆存有办法拒绝,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与沈雪禾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临行前的最后一次授课,陆存支开了侧殿的宫人,为睡着的沈雪禾挂上了一枚玉。
沈雪禾醒来后,对着那枚玉望了许久。
若有所思后。
浅浅的若有所失。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沈雪禾几乎无法下床,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人也消瘦了许多。
一个阳光不错的冬日,她难得走出了屋门,却遭到了宫女的刺杀。
她没有死,也没有受伤。
宫女当场死亡。
那位宫女临死前,口中还骂着妖妃,说她害死了她全家,做鬼也不放过她。
“她说的……是我?”
周围一片静默。
心里猛然一冷。
直到那时,沈雪禾才知道盛弈为她做了多少事,害了多少人。
他那么的想让她活。
可是知道这一切后,她只想尽快死掉。
她说:“盛弈,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这句话我说了很多次,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沈雪禾不再喝药,即使强行给她灌下去,她也会吐出来。
很快地,她迎来了眼前的黑暗。
这个时候,珊瑚灵终于找到了,神医却突然离世,那株承载了许多人命的珊瑚灵,最终还是被喂进了沈雪禾嘴里。
不能救命,却能续命。
可是她活着做什么呢?
沈雪禾再一次地醒来,双眼麻木。
盛弈的癫狂无法打动她。
沈雨茗的落泪无法触动她。
她见了父亲和兄长,看到天空中飘起了雪。
鹅毛般的大雪。
轻盈的、厚重的雪。
洁白的、肮脏的雪。
柔软的、尖锐的雪。
她跑入雪中,向着宫门跑去,向着外面跑去。
听不见身后的呼喊。
听不见耳边的风声。
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整个世界与她无关。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她想,我这一生稀里糊涂的,过得好没意思。
沈雪禾在下雪时出生,又在下雪时死去。
心中那棵喜阳的禾苗,终究是被大雪彻底淹没了。
……
雪落下,是听不见声音的。
香丸再次燃尽,盛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沈雨茗在黑暗中落泪。
掌控和傲慢是她的罪过。
冷静和理智,终成她最大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