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头一回见邵林的时候是在正月里,那时候他以为邵林是个姑娘。
那会的邵林才十一二岁,却已经出落的很是标致。
杨海那时候整天都沉着脸,生活的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
爹娘生着病,田里的庄稼这两年也长的不好,偏偏他喂的牲口也病了。
杨川到处想法子的挣钱,可忙了一年带回来的钱买药都不够。
杨海愁的整天都叹气,他觉得自己的日子真的是一眼望到头的黑。
那天他正在河沟边洗衣裳,老远就听到有人在笑。
那笑声听着欢快的很,杨海不由自主的就扭头去看,就见是一个穿着花袄的“姑娘”。
像是姑娘,可也不像姑娘,因为他刚爬到大树上掏了个空鸟窝下来。
这会正得意的拿给几个孩子看。
那几个孩子都夸他厉害,杨海也觉得他怪厉害的,毕竟这么高的树可不是容易上的。
等几个孩子瞧够了鸟窝,这个“姑娘”又麻利的爬上树把那鸟窝又给送回到了树杈上。
杨海见他动作麻利,一只手拿鸟窝一只手撑着树都能上那么高的树杈,他都瞧呆了。
不知不觉的眼睛就盯在了人家身上。
那“姑娘”也发现了他,生气似的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杨海一愣,才发现他是个哥儿,而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不礼貌。
他忙解释:“没有,我是瞧你爬树厉害。”
邵林眉毛一挑,“当然。”
杨海瞧他得意的小模样,突然笑了一下,他看着那跑远的小人,瞧着他身上艳丽的小花袄,突然觉得,他好像又看到了生活里不一样的颜色。
高兴了一阵后,杨海又沉了下脸,他在心里盘算着今年的粮食够不够吃,能不能再卖出去两袋。
爹娘明天的药钱也还没着落,他喂的羊也病了,这羊还是他掏了几两银子买回来的羊崽子喂的,这搞不好就要亏本了。
张柳见他站在羊圈门口发愁,就说:“隔壁村有个挺厉害么兽医,你把羊拉过去,让人瞧瞧。”
杨海点头:“我知道了二婶,喜哥儿好了没?还发热吗?”
张柳见他发愁,就不想再给他添烦恼,就说,“好了,能吃能喝了,你别操心。”
杨海“嗯”了一声,又问:“二婶,手里还宽裕吗?明天又要请大夫了。”
张柳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我这还有三两银子,你先拿着给大哥大嫂瞧病。”
杨海看了看破旧的钱袋子,伸手接了过去,“等得空了我就去把粮食卖了,不然手里都没钱了。”
张柳知道他是着急想还自己钱,“粮食不能卖,家里几张嘴呢,钱只管用,不急着还。”
杨海握了握钱袋子,“等川子回来我就把钱还上,二婶你家里也不宽裕。”
张柳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好歹他家没有大花销,“大海,咱们杨家这一门人不多,那我们就更得相互帮衬,别总搁心里记着。”
杨海知道张柳是宽慰他,“我知道了二婶。”
太阳落山,杨海给二老喂了饭,收拾干净瞧着他们睡下,他才出了屋子。
他到灶屋舀了碗冷稀饭随便喝下肚就算是一顿饭了。
第二天一早杨海就攥着钱去镇上请了大夫上门。
可大夫瞧来瞧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只能拿药吊着命,旁的就没法子了。
那大夫瞧着杨海家里的情况,也觉得不忍心。
“后生,出诊的费用我就不收了,你把药钱给了就成。”
杨海忙道谢,“谢谢大夫,多谢您了。”
那大夫瞧着这么好的一个后生,生生被家里拖累了就觉得可惜。
“不用谢了。”
杨家老两口这半个月的药钱就花了一两多,杨海捧着钱袋子那是一文钱都要仔细的看。
送走了大夫,杨海就拉着家里生病的羊往隔壁村去,打听了几家才找到那个会看牲口的兽医。
这兽医可能医术真的不错,他家门口站着不少人,都是来瞧牲口的。
杨海拉着自家的羊老实的站在后面等。
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他把自家羊的症状跟兽医说了一遍,那兽医看了看羊就给搓了药丸,说是保证药到病除。
但收的钱也多,张口就要了六十文钱。
杨海觉得贵,可也没法子,好歹羊是能救回来。
正要掏钱,衣角就被人拽了一下。
杨海苦着脸回头,就见拉自己的是那个穿花袄的小哥儿。
那小哥儿朝他眨眼睛。
杨海没懂,就愣愣的瞧着他。
邵林见自己暗示了半天这汉子都瞧不明白,就说他:“笨蛋,你不会讲讲价?”
杨海回过神,原来这小哥儿对他眨眼睛是这意思,他还以为……。
邵林见他还在发呆,就干脆把他拉到一边,自己过去敲了敲兽医的桌子。
“你这老头,十颗药丸敢收六十文?怎么?又想让人掀摊子了?”
这兽医明显认得邵林,“你这小哥儿,尽要坏我生意。”
邵林哼了一声,“三十文,敢多要我就叫我爹来了。”
老兽医忙摆手:“成,成,成,三十文就三十文。”
邵林砍完了价,就得意的朝杨海挑眉,“给三十文就成。”
杨海笑着点头,掏了三十文出来。
“谢谢你,不然我得多花三十文钱了。”
邵林就说他:“真笨,别人要多少你就给多少?这老头都是看人收钱的,下回要是再来记得对半砍价。”
杨海忙点头,“记得了。”
邵林帮了人,挺高兴的笑着跑开了。
杨海瞧着他跑远的背影,愣神了许久才回家。
那兽医给的药丸确实有用,几只羊吃了后就好了。
杨海看着几头大羊,心里就盘算着能卖多少钱,够不够本钱,能不能够给爹娘拿半年的药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海最近总是有意无意的往隔壁村跑,每回远远的瞧人一眼就能高兴一整天。
这一年冬天,几头大羊卖了八九两银子,除去本钱还挣了四五两。
杨海高兴,跑到镇上花了五十多文买了两吊肉回来。
一吊给了张柳家,一吊拿回家做给了他爹娘吃。
“爹,娘,今天有肉,你们可要多吃点,到了年跟前川子就回来了。”
老两口已经病的浑浑噩噩,却摆手让他自己吃。
杨海笑了笑,“灶屋还有,今年卖羊挣了钱,我买了不少肉回来。”
杨海他娘亲就去拉杨海的手,“拖累你了。”
他爹也说:“真是苦了你们兄弟俩。”
杨海忙说,“不许说这种话,你们都好好的就成。”
喂老两口吃了饭,杨海才到灶屋去收拾,他看了看剩了不少的肉,没舍得吃,拿了块粗粮馒头沾了点肉汤就觉得美味的不行。
年二十九的时候杨川才背着破被子回来。
他糟蹋的像个要饭的,张柳一瞧就掉了眼泪。
前几年杨川都是这样,两床破被子就是全部家当了。
但今年杨川挣了不少钱回来,他回家洗漱干净就到爹娘面前显摆。
“爹娘,你们就放心吧,外头的钱好挣,你瞧,二十几两呢。”
老两口没看钱袋子,就光心疼的看着杨川。
过了年,杨川就又收拾起了包袱要出门去了。
“大哥,这二十五两银子你都拿着,欠的钱你看着还,我等夏天的时候再回来一趟。”
杨川从前基本一走就是一年,而且每年最多也就带回来八九两银子,这今年一下就多了这些,杨海就不放心。
“川子……”
杨海话没说出口,就被杨川给打断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大哥,这钱都是正经来得,我在码头上找了个正经活干,船家都是有钱的主,只要活干的好那钱就给的多。”
杨海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多问了。
大年初三杨川就又出了门。
杨海给他的袄子里塞了三两银子,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袄子给了他。
杨海手里有了钱,就把要紧的债全给还了,最后他手里还剩了五六两,加上自己卖羊剩的钱这么一算手里就有十两多银子了。
杨海拿了几两银子出来,打算买几头母羊回来养。
他在村里打听了一圈都没有人要卖羊,最后听说隔壁村里有一家要卖羊,杨海就揣着钱去了。
等他过去了才知道原来要卖羊的是邵林家。
邵林今年没穿花袄,而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新袄,他长大了一岁,瞧着更清丽了。
邵林朝他招手,“你来买羊?”
杨海挠头笑,“你怎么知道的?”
邵林弯着眼睛,“我去年就知道了,我放羊的时候你就常来看,是不是就等着我家卖羊呢。”
杨海一时无语。
邵林又说:“我喂的羊是这几个村里最大的,好多人都想来买呢,你说说看,你相中了哪几头羊?”
杨海见他一副绝对猜对了的样子,就随意指了两头羊,“这两头,多少钱?”
邵林忙说:“我就知道你想买母羊回去喂。”
邵林说着又挨近杨海,小声的说:“就这两头母羊好,已经带崽了,一会你跟我爹好好说说价,能低就低点,我也会帮你说的。”
杨海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一颗心就已经乱了,他胡乱的点头说好。
两头母羊可不便宜,邵林他爹本来不打算卖母羊的,可邵林说家里母羊太多,生多了羊崽子他收拾不了,就让他卖几头母羊出去。
他爹本来没多想,可这两天来了几家要买母羊的邵林都不让卖,直到这个后生来了他才说卖。
这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邵林他爹拉了拉邵林:“儿子,这两头母羊你打算怎么卖?”
邵林想了想,说“就卖四两吧。”
邵林他爹一听,立马就不干了:“两头母羊卖七八两都行的,怎么能就卖四两?”
邵林把他爹拉到一边,说:“他家里困难,爹娘都卧病在床,一年光吃药就要花好多钱,你再看看他身上的袄子,我去年见他穿的就是这件袄子,今年还穿着,你瞧瞧他家多困难,你怎么好多要钱?”
邵林他爹也是个好心肠。“那爹不问了,这些羊都是你收拾的,你说了算。”
邵林点头说好,最后收了杨海五两银子,卖了他三头母羊。
邵林他爹差点没心疼死。
打那天以后杨海就天天都要惦记着邵林,心里对他除了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外,又多了很多感激。
好在这一年杨海的庄稼丰收了两季,喂的羊群也壮大了起来。
他攒钱买了辆牛车,趁着天好拉着爹娘去了镇上看大夫。
可大夫还是只给开药,旁的都没有再多说了。
这一年夏天杨川又带回来了二十多两银子,同时杨海也瞧见了他身上的刀口。
兄弟俩坐在灶屋谈了一夜的心。
第二天却又打了一架。
可第三天杨川要出门的时候,杨海还是给他揣上了银子,拿了自己还算能穿的衣裳给他。
这一年的冬天雪很大,听说隔壁村被压塌了好几间屋子。
杨海不放心,趟着雪去找邵林。
远远瞧见他家的屋子没事,杨海才又回头往家走。
只是他还没走远就听到有人喊他。
是邵林。
他穿着厚袄,戴着棉帽,鼻子冻的通红。
杨海忙往他跟前跑了两步,“这么大的雪,你出来做什么?”
邵林朝他笑,“你不也出来了?怎么?来找我吗?”
杨海瞧着他冻红的脸蛋,和单纯的笑脸,心里的喜欢就再也压不住了。
“来找你,我怕雪大,压着你家的屋子。”
邵林先是愣了愣,然后朝他绽开了笑,“杨海,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似乎很关心我家的事,是想再来买羊吗?”
杨海心头一梗,心想,真是个傻哥儿,“不买羊了,小林,你几岁了?”
邵林回他:“十五了,怎么?”
杨海摇头,没答,只说“我现在能挣点钱了,我和我弟打算明年盖屋子。”
邵林挺为他高兴,“那好啊,多好的事,盖了屋子就该说亲了,我瞧你岁数不小了吧?再不说亲年纪就太大了……。”
杨海:“……。”
杨海从邵林他们村子回来后就整天叹气,杨川今年难得在家多待了几天,见他整天叹气就说,“怎么?我在家你不乐意?怎么天天都是这副死样子?”
杨海搓了搓了脸,“川子,我看着像年纪很大了吗?”
杨川一脸见鬼的表情瞧着他,“大哥,你咋了?”
杨海往椅子上一坐,苦着脸说:“有个哥儿嫌我老。”
杨川:“…是怪老的。”
第二年的春天兄弟俩的屋子就盖了起来。
他爹娘也算是跟着享了福。
可也是这一年,老两口也都相继走了,兄弟俩望着这新起的屋子,心里都是百味杂陈。
可日子还要继续过。
杨川那一年出去后就染上了喝酒的毛病。
后来他每回回家都要挨杨海说,渐渐的他就不乐意往家去了,就算回家也是自己住在老屋子里。
杨海还是一样,种庄稼,养牲口,一年也能存不少钱。
他还是一样,没事就去看邵林,总在他放羊的坝梗上等着他。
直到有人跟他说邵林家里要给他说亲了,杨海才着急起来。
他想都没想的就跑到张柳家,说要去邵家提亲去。
张柳这两年也一直在张罗他的亲事,知道他有了看中的也就忙准备了起来。
挑了个日子就去了邵家提亲。
邵林今年被家里天天拉着相看人,早就烦了。
“我不瞧了,真是的,我才多大?急什么?”
邵林他娘就说他:“先挑个好的定下来,过两年再嫁就是,要是再不挑,好汉子就都让人挑完了。”
邵林噘着嘴,“这次又是谁家的汉子?”
邵林他娘笑着说:“下山村的杨家。”
邵林腾的一声站起来,“杨家?是杨家老大?”
他娘瞧他这反应,就意味深长的笑了,“是杨家的老大,杨海,不过我听说他有个弟弟,是个混子,本来不想答应相看的,可他家托人来说了,我和你爹也不好拒绝,反正你就当玩了,不乐意我就给你推了,毕竟他弟弟名声不好听。”
邵林立马反驳:“他弟弟其实也不横的,人也还好的,而且,而且杨海,也挺好的。”
邵林他爹娘对视一眼,老两口都笑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两人相看后就定了亲。
这一下子两人可就能光明正大的见面了。
杨海没事就往邵家去,但凡邵林出门放羊,那杨海一准就在。
杨川过年回家的时候才知道这事,他挺高兴,可过了年就要跟杨海分家。
大正月里兄弟俩又打了一架。
杨海肿着脸去见邵林。
把邵林心疼的不行,“分家做什么?你们家就你们两兄弟了,怎么还要分家?”
杨海伸着脸让他擦药酒,“我也说不分家,可那混小子不乐意,就非要分,我一恼就揍他了。”
邵林忍不住乐,“是你揍他?我怎么觉得是他揍你。”
杨海瞧着这近在咫尺的小脸,心就跳的厉害,“小林,那新屋子好大,我一个人住觉得哪哪都空旷,也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
邵林一瞧他这落寞的样子,就怪心疼的,“杨川还要去码头干活吗?他不留在家?”
杨海摇头,“不在家,说过两天就走。”
邵林想了想他家那几间屋子,是挺大,常年都是一个人住也确实很寂寞吧。
“那要不找个人给你作伴?”
杨海摆出一副可怜样,“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都是外人。”
邵林愣了愣,算是听出了他话外之意,“那,早点成婚?”
杨海立马就笑了,“那好啊,早点成婚家里就热闹了,有了你,那家才能像家。”
邵林眯着眼睛看他,“杨海,你是装的吧?你其实根本就不疼,故意来我面前装可怜的吧?”
杨海怎么可能承认,他立马捂脸,“不是,我可疼了,都肿了。”
反正不管杨海是不是装的,邵林是真的心疼他了。
所以这一年的夏天两人就成了婚。
杨海成婚后是一步也离不得邵林,连邵林回娘家他都要跟着。
为此挨了杨川好一顿笑话。
那会杨海就想,瞧着吧,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成婚后的第三年邵林有了身子,杨海高兴的直淌眼泪。
小心的伺候到孩子出生,可邵林也是受了大罪才养了这么个孩子。
杨海从那天起就发誓,再也不让他受这罪了,所以他家这么多年就杨沐这一个哥儿。
这哥儿像邵林,杨海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
日子一晃而过。
转眼孩子就已经长大了,又是一年的冬天,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杨海就把他娘俩关在屋里不让他们出去,“外面的风能吹破脸了,都别出去,我去做羊肉锅子给你们吃。”
邵林在被窝坐了一天了,这会也急了:“我跟你一块做吧,让沐哥儿自己在屋里写会字。”
杨海怕他冻着,“别,起来冷的很。”
邵林就说:“我帮你烧火,也热乎的。”
杨海也知道他是着急了,才点了头,夫夫俩一起跑到灶屋忙去了。
杨海收拾着羊肉,邵林就生火烧水。
两口子关在灶屋里忙了一顿饭。
吃了饭后杨沐就困了,杨海就把人往他的小屋里背,“被窝里有汤婆子,暖和着呢,你别冻着手看书,早点睡。”
杨沐点头,“知道了爹,你也快去睡吧。”
杨海给他拉好了被子,才出了屋。
邵林也已经收拾干净捂在了被窝里了。
杨海揉了揉他的小脸,“被窝热乎不?”
邵林摇头,“汤婆子还没你暖和。”
杨海一听,忙洗脚上了被窝,一进被窝他就把邵林搂到怀里,把他冰凉的手脚往自己身上搁。
“暖和了吗。”
邵林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