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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一场雷雨扫去了炎炎暑气,难得叫人觉得爽快了些。

翁娘子正忙着准备晚上的生意,就见两婆子相携着进来了。

做惯了生意,眼力就练出来了。

这两人只看衣着装扮,很干净整齐,头发梳理妥帖,但料子普通,头上也没有打眼的首饰,只点了根银簪子。

是外城普通人家的老妇人模样,按说,她们是不会到内城的酒肆吃饭来的。

可这两人没有老妇的佝偻,腰板直,往那儿一站又有勋贵人家规训出来的仪态。

翁娘子不会怠慢客人,笑着问:“两位妈妈里头请。”

其中一位道:“我姓窦,这位姓张,我从前伺候过大姑娘……”

说到一半她自己反应过来,改了口:“错了,现在该叫夫人了,我以前伺候过夫人,去岁还见过夫人与姑娘,前日夫人使人往我那铺子里递话,说有事寻我们,我就叫了人一道来了。”

翁娘子一听,忙把人往楼上引:“夫人在雅间,两位嬷嬷当心楼梯。”

雅间。

听见敲门声的阿薇开了门。

她见过窦嬷嬷。

之前想寻柳娘子,阿薇就和陆念去过窦嬷嬷的杂货铺子,问她要的柳家地址。

后来,窦嬷嬷也来过府里,问个安,也陪陆念说说陈年旧事。

“窦嬷嬷,”阿薇笑着唤了声,又看向另一位眼生的,“这位是张嬷嬷吧。”

张嬷嬷忙应声。

人进了雅间,陆念请她们坐下,茶水添上,这才说起了正事。

“我想问些安国公府的旧事,”陆念道,“也是运气好,听窦嬷嬷说、张嬷嬷曾在国公府里当过差。”

京中世家不少,用的人手多是家生子。

但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也就避免不了从外头买人。

就像陆念,她闺中不想被岑氏拿捏住,自己从外头买回人手,其中便有窦嬷嬷,以及眼前这位张嬷嬷的胞姐、已故的张嬷嬷。

这些“流通”的仆从也是香饽饽。

他们寻常签年契,已然学过这种规矩,只因年头到了、或者先前的主家不再用他们才放出府来,对于急着用人的新主家来说是很不错的选择。

窦嬷嬷原先在一位三品官府中做事,主家告老还乡,她没有跟着去,通过牙人被陆念挑中了。

陆念远嫁离京,又给了一笔遣散银钱,窦嬷嬷靠着这钱开了铺子,也就不再以给人当差谋生了。

而已故的张嬷嬷拿着遣散钱后、再辛苦了几年,才歇着享了几年儿孙福,三年多前过世。

眼前的这位妹妹张嬷嬷,看着也是年近五十了。

“早年辛苦,也是运气好进了国公府,从洒扫丫鬟做到个小管事,”她的笑容很温和,姿态十分板正,“后来出了府,辗转换了些主家,现如今这家是打听到我曾是国公府里的,叫我到府里教导仪态规矩。

就是个管教婆子,平日指点一番,算是又清闲又体面。

我们这些人平素多少都认识,又因着我姐姐的缘故,我与窦嬷嬷亦是旧识。

您让她打听安国公府放出来的人,她就问到我这头了。

只是夫人,我离开国公府差不多都有三十年了,怕是答不上什么来。”

“嬷嬷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不碍事,就当拉家常了,”陆念笑着道,“妈妈在府里时,世子和章瑛那对兄妹出生了吧?”

张嬷嬷道:“出生了,我是他们周岁后离府的。”

“那嬷嬷见过章瑛的姨娘温氏吧?”陆念问。

“见过。”

“嬷嬷与她熟悉吗?知道她多少事情?”

张嬷嬷迟疑起来:“您知道的,做我们这行的嘴巴不能乱,府里事情往外头说,这不合适的。”

陆念的手指点在了桌面上。

张嬷嬷这才留意到,陆念的手下是一封信。

陆念拿给她:“章瑛送来的,她想知道她姨娘的事,但她无人问。”

张嬷嬷展信看,阿薇给她添了茶。

信是真的,并不是她们伪造的,当然,信上内容也在阿薇和陆念的意料之中。

章瑛想多了解温氏,可她无处下手。

就像曾经的陆念一样,阖府上下,找不到另一个对岑氏同仇敌忾的人,只能从外头买人。

但章瑛的处境又和陆念不同,于是她在纠结犹豫后写了短短一封信、让岑淼交给陆致转送到广客来。

这两人以前也算是姻亲。

陆致比岑淼大一岁,辈分上比岑淼小一辈,以至于他从来不爱跟对方往来。

岑淼不是个爱摆姿态的,陆致别扭,他也别扭。

说到底,便是一个“不熟”。

以至于不熟的岑淼请陆致转送信件,陆致嘴上应了,私下找阿薇求助。

“外头说什么章大人和姑母……我是不信,岑淼他母亲是不是当真了?”

“她不会写信来骂人的吧?”

“我送一封骂人的信,姑母打开一看,是不是又要骂我了?”

阿薇乐得不行:“不会,她有求于我们。”

果不其然,这是章瑛的求助。

哪怕不甘心,哪怕明知她们的阳谋,章瑛依旧只能走这一步。

张嬷嬷不晓得那些内情,只看信也看不出旁的端倪,叹了声道:“姑娘、唉,也是该叫夫人了的。

夫人可怜、又不可怜。

生下来就没见过姨娘的面,但国公夫人待她是真心好。

可您问我温姨娘的事情,也不算我嘴严,是我当真不太清楚。

我在蔡姨娘院子里当过差,她没了后呢、我就调去做别的了,最后给二房的哥儿当了快一年的小管事丫鬟就出府了。”

陆念闻言一愣:“二房的哥儿?国公爷的妾室有生养过儿子的?”

张嬷嬷解释道:“是国公爷的侄儿。”

“原是这个二房啊!”陆念明白过来了,“那就是章振礼。”

“是。”

陆念点了点头。

她暂时没有多问章振礼的旧事,还是先围绕着温姨娘来。

“她住哪个院子?性情如何?国公夫人又如何?刚也说了,就是拉家常。”

张嬷嬷又看了眼那封信,仔仔细细回忆着,讲述起来。

“住的是竹园,听说是她闺名碧清,国公爷就让她住的最郁郁葱葱的院子。”

“很是温柔恭顺的脾气,对底下人不严厉,都说她那儿当差最松快。”

“那一胎和国公夫人前后脚,她好像万分盼着是个姑娘,姑娘才好,国公夫人生了嫡子,待姑娘才会亲厚。”

“竹园离国公夫人住的怡园不算远,从怡园西侧角门出去、过穿堂,很快就能到竹园了。”

“当时伺候温姨娘的?姨娘死后不久,要么调走,要么放出府了。”

“说来,好像是发卖吧……”

茶水润了润唇,陆念道:“定是发卖了。”

桌子对侧的章瑛呼吸一紧。

她送出信后的第五日得了回音,章瑛便又来了广客来。

陆念说出来的话,让她的心起起伏伏。

“怎么会发卖……”章瑛喃喃道。

“不然呢?不卖得远些,还留在京里吗?”陆念反问,“不止是伺候过你姨娘的,原本伺候过其他妾室的,也有不少发卖出去。”

“那你如何得知这些?”章瑛问。

陆念道:“与我说内情的嬷嬷一不是家生子、二不是签的死契。”

这话只说了一半。

张嬷嬷能全身而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温氏当真不熟悉,也全然不知道偷龙转凤的事。

她在蔡姨娘身边时还是个二等,近不近远不远的,不管那蔡姨娘和安国公夫人之间有什么状况,她也浑然不知情。

但这些,陆念知、阿薇知,章瑛不知。

“人家现在也安享晚年了,知道你一片孝心才愿意说一些,我不能把她的身份告诉你,”陆念道,“但你看,我能说出当年怡园布置陈设,里头丫鬟婆子叫什么姓什么,总不能是编的,我没有那本事。”

章瑛深吸了一口气。

真话到底为止,陆念开始胡扯。

“从你出生到你姨娘去世,整整半年,她都没有见过你。”

“冬日天寒、怕你受凉,那开春了呢?暮春时呢?甚至入夏了呢?”

“你也是当过娘的,你儿子生下来会半年不出门吗?”

“她是病着,国公夫人怕你过了病气,但哪里能一面都不见呢?便是使个人过去竹园,给她说说你会笑了、能翻身了也好啊。”

“没有消息,半年间竹园里你姨娘没有你一丁点消息。”

“她喜欢看书,她那屋子里有很多藏书,孕中常看、也给你讲故事,后来养病的时候她就看不进去书了,人躺在床上,书摊在被子上,半天翻不了一页……”

“怡园到竹园,总共也没几步路吧?那么近,能听到婴儿啼哭,却听不到笑。”

“你与世子一般大,婴儿哭起来分不出男女,况且一个哭了引一个,她听到你们哭就心焦,却没有笑声让她安慰。”

“她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只姐儿、姐儿的叫。”

“难产,她生下你后就昏迷了,再醒来你已经被抱走了,她没有看过你一眼。”

“她身边的丫鬟想去怡园看看你,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都没能进屋,回去后一个字不敢提,怕她伤心。”

“但你姨娘是个很细心的人,你说她知道不知道?”

“听说,甚至有的时候她还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章瑛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

来之前,她告诫过自己,陆念无论说什么,她都要鉴别一番。

可听到现在,明知道陆念不怀好意,她也已经无法去鉴别清楚了。

视线有些许模糊。

朦胧间,她看到了竹园正屋的那扇门。

门里是她躺在病榻上的姨娘。

前些时日还是灰白的画面就已经让她难以平静、无法忘怀了,今时今日,随着陆念的讲述,灰白描上了色彩,绿意盎然的竹园中,是她一点一点失去生机的姨娘……

最后,章瑛失魂落魄地下了楼,踩着脚踏上马车时险些摔着。

她来见陆念,自是没有带人手,死死抓住车架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只是双手磨破了皮,隐隐渗血。

临街的窗户里,阿薇静静看着她,转头问陆念:“她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陆念靠着椅背,轻声道,“她自己当了娘,自然而然地、会设身处地去想她的姨娘,越是琐碎细节,她越是难受。”

陆念记得,她在听余家那位小婶娘讲述生产后孩子被抱走的经历时,很久都缓不过劲来。

她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章瑛听的是她姨娘的故事。

陆念可以移花接木,反正,都是死无对证。

另一厢。

章瑛回到安国公府。

她趁着嫡母不在府中偷偷出门,但也知道,最终都是瞒不过。

果然,安国公夫人一回府,晓得章瑛出过门,心里就很不痛快。

她使人去唤章瑛。

等候的功夫里,嬷嬷低声开解道:“您好好问,千万别跟她置气,或许不是去的广客来呢?”

“那她还能瞒着我去哪儿?”安国公夫人恨恨道,“她以前从来不会瞒着我任何事!就是叫陆念拱出来的火!”

“那您就更不能让陆夫人得逞了。”

“我晓得!”安国公夫人点头。

只是她的晓得,在章瑛的泪水里蹭蹭往上冒。

“又说烧纸的事了!”安国公夫人皱眉道,“你且告诉我,陆念到底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

“她说什么都没关系,”章瑛噙着眼泪,道,“我只是想拜拜我姨娘。”

安国公夫人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又烦闷于章瑛的执着,恼怒道:“不许!想都别想!”

章瑛愕然,泪珠滚下来。

她从没有被嫡母这般拒绝过。

下意识地,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坚持,可眼前是摇曳的竹影,是病榻上看不清五官容貌、只晓得面色苍白的姨娘……

“我只是想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为什么不行呢?”

“她是妾,祠堂里都没有她的牌位,可她生了我啊,我自己给她添香都不行吗?”

“您待我亲厚,可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我呢?”

“我的要求很过分吗?忠孝仁义,我站不住吗?”

“我有了嫡母,就不能再想着生母了吗?”

她一声声地问。

问到最后,是啪的一声。

响彻在她耳边,嗡嗡的,章瑛知道,那时耳刮子的动静。

半晌,她才知道,那是落在她脸上的耳刮子。

可她竟然感觉不到痛,她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感知,因为难以置信。

安国公夫人也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阿瑛……”

章瑛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跑。

陆念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

然后是余如薇的。

不由自主地,章瑛再一次问自己:姨娘她当真是产后体虚、油尽灯枯的吗?

父亲的其他妾室呢?

为什么伺候过的人都远远发卖了?

或许,都不是吧……

所以,母亲才会这么反对她祭拜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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