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剪头发,因为脖子会被围上奇怪的布,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傻傻的。而且,又必须乖乖坐着不动,让别人触摸头发或头部,总觉得令人坐立难安。
我这么说后,七罪说着“好好好”,并在我脖子上围上布条。那是收在仓库里的纯白桌巾。
以前,某位常客为了追求女友,曾在我的店里共进晚餐。当时为了营造气氛,我准备了这条布垫在餐桌上。从那之后就没再使用,因而蒙上一层灰尘。
“然后,你为什么突然想剪头发?”
七罪拿着梳子,梳着我的头发。
“我本就想剪了,但在之前去的店里被剪得很丑。”
“唉呀,是那家店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不是店家的人,但有人向我推荐,而且我也相信你。”
这种说法是否很狡猾呢?
七罪的手停了一下,而后又立刻动了起来。刘海被梳直后,视野被头发盖住。
“的确很长呢,你又不是女孩子。”
“请帮我剪一个帅气的发型。”
“……这有点困难。”
“可以不要一脸严肃地说吗?”
我也是会受伤的啊。
“先不开玩笑了,我的技术可没那么好喔。”
“不过,你常常帮大家剪头发对吧?”
“……是院长说的吧?”
七罪手中的剪刀发出咔嚓一声,令我的背脊窜过一股寒意。
“我刚才去街上偶然遇到他,稍微聊了一下。”
“是喔……他还好吗?”
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应该怎么回复,他怎么看都没什么精神,但这么说又对院长很抱歉。
“他为了不让七罪担心,鼓足了劲在努力喔。”
她或许从我的讲法之中察觉到一些端倪,亦或正因为是旧识所以猜想得到实情。七罪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悄声低喃道:
“真是的,男人都是些笨蛋。”
她说的话正如院长所预料,这令我忍笑忍得很辛苦。
七罪边叹气边撩起我的头发,咔嚓一声地剪掉。
“那个,剪得这么爽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剪头发就是要大刀阔斧地剪。”
咔嚓。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交给我吧,但我不会负责的。”
“谢谢你可靠至极的话,但还是停下来好了。”
“喂,给我坐好。”
我打算站起身,七罪却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令我动弹不得。她的外表虽然纤细,力气却相当大。这肯定是因为她在学院的课程中受过锻炼吧,绝不是因为我太弱。一定是这样的。
我放弃逃走后,七罪果断且熟练地剪着我的头发。
咔嚓。
咔嚓。
店内只回荡着剪头发的声响。
“在我十岁的时候……”
我的声音覆盖住剪刀声,娓娓道来:
“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当他是我的挚友。我们总是一起玩耍、一起回家,也一起恶作剧,所以也常一起被老师责骂。”
“……你会恶作剧?真难想象。”
“我小时候很调皮,每天都不断恶作剧——”
“不用说谎。”
……
这的确是在说谎啦。
“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猫。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愈来愈暗。我们讨论着应该要怎么办,我家和他家都不能养宠物。我们就呆呆站着,只有太阳渐渐下沉。那时候是冬天,非常地冷,如果丢着小猫不管就回去的话,我们知道它一定会死掉。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剪刀在耳朵上咔嚓咔嚓地动着。
“然后,我朋友就抱起小猫说‘我带它回去’,但我说‘你家不是不可以养吗?’,他就回答说‘但我想带它回去,不拜托看看就不知道吧’。我只能默默看他带着小猫离开。”
“……然后呢?”
“最后,它家不能养猫,可是邻居帮忙收养了小猫,现在应该也活得好好的吧。”
“这样啊,太好了。”
“对啊,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现在也会偶尔想起这件事。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我当时虽然还是小孩,却发现当人面对不可能的难关时,会分成原地不动死心放弃的人,以及尽管如此也还是会起身行动的人,而我并不是可以付诸行动的人。”
我总是会想起无形吊桥的问题。
有一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向前,但眼前是一片断崖绝壁。据说那里有一座无形吊桥,此时便会分成鼓起勇气踏出步伐的人,以及害怕坠落而无法前进的人,我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响起一声到目前为止最剧烈的咔嚓声。
“啊。”
“喂,你刚刚‘啊’了一声对吧?”
“我才没有,嗯,不要紧的。”
“喂喂喂我很不安啊你刚刚剪掉很多吧。”
“没事的,剪这么短才好,反正是夏天。”
“果然变得太短了吧!?”
“你是男人吧,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没道理,这太没道理了。我在男人之中也属于比较纤细的啊,我在心中流着眼泪。
“然后呢?之后怎样了?”
难得我努力找话题,气氛却遭人破坏殆尽。我很在意头发被剪成怎样,根本无法专心。
于是我干脆自暴自弃,随意继续说道:
“这段过往故事虽然没有什么多大含意,但我想这最容易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从以前只要有心事的话,我就会停滞不前、独自嘟嘟哝哝,没办法付诸行动。然后,我现在因为不知道该拿这间店怎么办而伤脑筋。”
“你说拿它怎么办是指?”
“蒙特商会提出说要一起扩大经营,柯列里昂先生则说希望买下我的店,他说会帮我出资,恢复像以前一样安静的店比较好。”
七罪停下动作。
“事情变成这样了啊?这不是很好吗?无论哪一种都赚翻了呢。”
她咔嚓咔嚓地开动着剪刀,似乎在代替拍手。
如果我也能这么轻松地考量这件事就好了。
“我因为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才很伤脑筋啊。”
“原来如此。”
七罪绕到我的前方,拨起我的刘海,我能清楚见到她的正脸。每当剪刀动一下,头发便稀稀疏疏地掉落到鼻子上,感觉很痒。
她专注于帮我剪头发,我则闭上了眼。七罪轻抚我额头的手指十分冰凉,感觉相当舒服。
“刚才那个弃猫的话题。”
七罪开口。
“你当时想怎么做呢?”
我当时想怎么做?
至今我想了很多遍,而每次的答案都相同。
“我也想带它回家。”
不过,却无法办到,因为我知道父母会说不行。又或者,我只是用这个当借口,逃避对幼小生命负起责任。
“我想带它回家。”
仿佛坚定自己的心情,我再度用力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
脸颊上被冰凉的东西碰触,使我睁开了眼睛,七罪的双眸近在咫尺。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固定住我的视线,让我无法像过去一样别开视线逃避。
“真正无法付诸行动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一觉得没办法就会立刻离开。光是能思考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或想做什么,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的嗓音温柔和缓,宛如与幼童说话,并非训诫,也并非斥责。
“而且啊,你只是自己没注意到,你很能付诸行动啊。之前我在图书馆的时候,是谁混进学校里来接我?你确实来帮助弃猫了。”
七罪开着玩笑,露出了笑容。
她一定没有察觉到,这番话语到底有多温暖地包覆住我的心。
“……也是,当时的弃猫也长得头好壮壮了。”
“然后现在在店里帮忙,甚至还帮忙剪饲主的头发,真是一只能干的猫呢。”
我无法克制地,脸上露出笑容。她很有照顾人的天赋,而这种天赋能瞬间化解他人一直郁积于心的芥蒂。
七罪的手放开了我的脸,用梳子梳理着刘海。
“店里的事也一样,毕竟没有人会强迫你。这是你的店吧,你只要思考你自己想怎样就好了。”
“真是的,讲得那么简单。”
七罪一派轻松地说完后,我也会产生一样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当然的啊,毕竟是别人的烦恼嘛。”
“说得没错。”
我们一起笑了。
我自己想怎么做啊。
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至今为止,我甚至尚未思考过这么简单的事,这明明是最简单又最重要的事了。
“我之后是不是也能偶尔找你商量呢?”
这句话比想象中更加容易地说出口。
七罪停下动作,拍了拍我的头道:
“当然。好,剪好了。”
脖子上的布被拿走,我恢复了自由之身。我旋即将手伸向头,传回一阵清爽的触感。
“嗯,感觉不错。”
“那当然。”
我转向挺胸感到自豪的七罪道:
“院长说今晚要来——怎么样?”
七罪依旧用手授着腰,温和地垂下眉梢说:
“我刚才才说了一番大道理,当然不会说不好啊。”
不过——她继续说道:
“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当然了。”
我点点头。
到了晚上,我与七罪并肩坐在餐桌席。她从刚才便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地动着身体。本想说她会不会站起身在店里走来走去时,院长终于出现了。
“抱歉,我来晚了。”
“太慢了。”
听见七罪带刺的言词,院长不禁苦笑,他用手摸着头说“唉呀,人潮真的很汹涌呢”。那夸张的动作看起来相当刻意,或许募款状况不怎么顺利。
院长坐到我们对面的位子上,望着我与七罪道:
“……七罪,上次真是对不起,突然跑来就说了让你烦心的事。”
七罪摇摇头。
“不,没关系的。”
“如果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再等下次吧。”
院长体贴地对七罪道。
闻言,七罪挺直背脊,直勾勾地回望着院长。她那面对或许会使自己伤心难过的话题却仍然毫无畏惧的坚强双眸,在我眼中十分炫目。
“——不要紧的,请说给我听吧,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气氛暂时陷入沉默。
院长露出了笑容说:
“你也长大了呢,暂时没见到你,你就彻底成长了,真的和艾琳莉斯很像。”
即使不问那是谁也能知道。
“七罪,你的妈妈是冠位级别的大魔术师。”
七罪点点头。
“你知道冠位级别魔术师很稀少的原因吗?就算是拥有才华的魔术师,学会后也不一定能成功当上的原因。”
七罪摇摇头,而我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冠位魔术相当特别,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受众人渴望、特别看待且受到隐藏的技术。以往时下的权贵豢养着冠位级别魔术师,且规定该技术绝不外传。古时候称该技术为奇迹并大为传颂的,就是我所属的圣堂教会。”
“绝不外传……可是……”
听见七罪的话,院长点点头说:
“没错,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正式存在培训冠位级别魔术师的魔术大学。不过,冠位级别的治愈魔术并非一种技术,而是透过血缘才能施展的。没有继承那个血脉的人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使用冠位级别的治愈魔术。”
治愈魔术的血脉,这便是指重视遗传因素吧。这并非可后天习得的技术,而是取决于有无这项天赋。
“可施展冠位治愈魔术的人相当稀少,据说只有称为纯血的家族才能使用。而这个家族正是时下权贵们不断执着追寻的对象——你的妈妈也是继承那家族血脉的后人之一。”
只是听到这里,我便不觉得这之后会有什么令人开心的发展。也就是说,七罪的妈妈曾被权贵们追捕。
“不过,你的妈妈很调皮捣蛋,又无拘无束,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她播话说‘谁管你们啊笨蛋!’后,就从教会的高塔逃走了。”
“奇怪了,怎么瞬间变得很搞笑?”
我不解,原本以为这故事很沉重,使我屏气凝神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身旁的七罪则揉着太阳穴道:
“……等等,我妈的形象崩毁了。”
“以前只要和她扯上关系,不管什么事都会变成笑话的。”
院长也露出苦笑。
“之后,她就在国内四处旅行,免费治疗受疾病所苦的人和受伤的人。然后遇见了你的父亲,生下了你,接着就三人一起旅行。然而,当时艾琳莉斯的名气过大,她的治疗能力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圣抹大拉。”
我对圣抹大拉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圣诞祭时受大家一起庆祝的圣人。
“注意到她能力的贵族们费尽心思要笼络她,但一旦知道她不会答应后——就盯上了你。”
院长直勾勾地凝视着七罪。
“我……?”
“如我刚才所说,只有继承正统血脉的人才能用冠位级别的治愈魔术,他们盯上的是你体内遗传自艾琳莉斯·七罪的血。”
七罪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宛如在确认流淌在那里面的血液,又仿佛在看着在那之后的某种景象。
“你当时年纪很小、追兵不断,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拜托交情甚笃的我父亲收留了你。因为家父在教会里还算有些身份地位总之,他用尽各种方法,包庇了你。”
院长模糊其词,背后一定有许多无法对我们这样的小孩说出口的难言之隐吧。
“…那我……”
院长对抬起头的七罪点点头道:
“你不是被抛弃的,为了保护你不受那些盯上你血脉的人所迫害,他们不得不离开你,这也是为了让你远离权贵所追求的治愈魔术,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七罪咬着唇瓣,握紧拳头。
“抱歉一直瞒着你,你一定很难受吧。不了解自己的双亲,还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这样活着一定很寂寞吧。真的很抱歉。”
院长用双手撑着桌面,将头低到几乎要撞上桌子。
“不、不要这样!不要紧的,我能理解。”
尽管如此,院长还是暂时维持这个姿势,最终缓缓地抬起头。
“……我和你妈妈约好,在你十七岁之前都不能告诉你实情。”
原来如此,七罪不久前才过完十七岁生日。
“不过,为什么是十七岁呢?”
当我这么一问后,院长微笑道:
“应该是因为艾琳莉斯逃出教会,生下你时也是这个年纪吧。”
“……在我这个年纪就做出那种事情?”
七罪的妈妈或许是一个很超乎常理的奇葩。
七罪闭上眼睛吸收刚才听到的话,接着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倾身向前。
我感到气氛再度变得紧张。她说出至今一直藏在心底、真正想问的事情。
“那么——我爸妈现在在哪里?”
院长也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听说她在安置你之后就离开伦撒王国。而家父去世了,我也距离教会中枢高层很遥远,而且冠位级别的大魔术师的情报本来就会受到隐瞒。”
七罪失望地坐了回来。
“这样、啊。”
她小声低喃,我却能感受到她嗓音之中隐藏的情感。我心想原来如此,也对,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那么……”
她说。
到底是哪一天呢?我想起在这间店受到雷雨包围时,与她所聊的梦想。
“我也一定会成为冠位级别的大魔术师。”
当时,她露出没然欲泣的表情,简直就像我刚来到这世界时的表情,迷失方向又不知归途在何方。
“这样的话,就能知道我妈妈的下落了吧。”
我盯着七罪的侧脸,凝望着她燃起名为坚定决心火焰的闪耀双眸。
无形吊桥。
即使看不见,却能相信吊桥就在那里,并选择迈出步伐。她就是能这么做的人。
现在,她跨出了第一步,朝着寻找自己双亲的确切方向。
尽管理解冠位魔术是一个会受尽权贵垂涎的领域,她依然会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朝那里勇往直前吧。
我望着她的背影,眼前也出现一道无形吊桥,我究竟是否能朝它踏出步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