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瞬息而过,眼见曹东率领的援军迟迟未到,也不见梦溪回来通报,宋仁远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坚信梦溪绝不会抛弃一城百姓独去,却也不想不通曹东为何如此......
看着桌上契丹传来的羽箭和卷信,宋仁远苦笑一下,只咬破了手指写下血书。
“张利吾卫,敦煌郡陷存亡之秋,为护全城百姓,吾死不足惜,只托你带吾颅送与契丹祭旗,亦可归顺契丹,拖延至援军到来。”
书毕,宋仁远走到挂着铠甲的架子前,他伸手摸着那铠甲银丝,摸到那条横在腰间,封着密密麻麻阵脚的腰带时,他的手却滞住了,他又想起媛娘不辞辛苦的帮他缝制铠甲......
那日,宋仁远潜在人潮汹涌的羊杂馆中,偷偷放出那饭馆后院关着的野狗,眼见李季成功救走慕容公主,这才放心的回到家里。
宋仁远刚进了府门,就见身怀六甲的媛娘坐在厅堂里绣着什么,他忙走进去,关了厅堂的门挡了冷风,又往暖炉里加了几块炭木,才坐到媛娘身边。
其实在宋仁远踏步进来的时候,媛娘就已经看见了他,可她一动不动,好似没看见宋仁远一般,只沉默不语的低头绣着一条黑色的腰带。
宋仁远知道媛娘是在生自己的气,毕竟去那遥远的敦煌郡实在不是个好差事,更何况肚里的孩子眼见就要生了......
宋仁远倒了杯热茶递到媛娘手边,手指触碰的瞬间,媛娘被宋仁远手上的冰凉扎了一下,她下意识的侧目去看,却见宋仁远手背上划了几条血口子。
媛娘看的心里一惊,手里的针线一错,尖细的针尖也直直扎进手指,宋仁远满眼心疼的握住媛娘的手,含在嘴里帮她吮了手指上的血珠,又劝道。
“媛娘,你身子沉了,这些事情就让下人做吧,你要保重好身体!”
媛娘本就不坚定的气恼早已消失不见了,她只捧起宋仁远手上的手,细细吹了那伤口处的灰尘。
宋仁远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住媛娘的脸颊,温声道:“对不起,媛娘,让你跟着受累了!”
闻言,媛娘的眼泪雨滴般落下来,她歪头紧紧贴着那只冰冷的手,身子也倒在宋仁远怀里。
宋仁远心疼的抱着媛娘,可除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我一早就猜到了......”,媛娘倚在宋仁远怀里,泣不成声着。
闻言,宋仁远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往事。
那日新婚夜时,宋仁远被下人扶着进了洞房,醉眼朦胧中,他却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媛娘,今日愈发漂亮娇美了。
宋仁远忍不住俯身吻住媛娘,媛娘被亲的意乱情迷,可最后还是拽住了衣衫。
宋仁远虽还醉着,却见媛娘面露难色,只当她是害羞,便轻轻抱着她安慰着:“媛娘,今日你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之后几日,宋仁远忙着在羽兵营训练,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家。
那日,终于忙完了训练,宋仁远被李季推着回家,一到家,宋仁远先去拜了老娘。
“娘,我回来了!”
眼见儿子回来,原本正在打香篆的宋老夫人,手也抖了一下,她放了香灰铲叹了一口气。
见状,宋仁远忙走到老娘面前关切道:“娘,你哪里不舒服吗?”
宋老夫人却只垂泪道:“你这样许多日也不再家里,实在可怜了媛娘......”
闻言,宋仁远立刻明白了老娘的意思,只怔了一下,却无言辩驳,宋老夫人却催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媛娘!”
宋仁远只好拜了赶去卧房,见屋里还亮着灯,轻轻敲了才进去。
“翠儿,你看我绣了蝴蝶!”媛娘举着手帕对着门口,给来人看,可等到她看清来人时,立时红了眼睛,小跑着过去扑进宋仁远怀里。
宋仁远横抱起媛娘,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媛娘立刻羞红了脸颊。宋仁远刚轻轻将媛娘放在床上,媛娘却一把扯了被子遮住身子。
见状,宋仁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让媛娘这般讨厌,他呆呆的看着:“媛娘,若是你在宋家不幸福,我绝不强留你,你走吧”。
说罢,宋仁远隐去眼里的泪,转身便走。
媛娘忙一把拉住他的手,啜泣道:“你赶我,我也不走,我这辈子只认定你了!”
宋将军又惊又喜的坐到床边,只握住媛娘的手,却一脸疑惑道:“那为何你总是躲着我?是不是我哪里好?”
媛娘一听满脸羞的通红,低着头不好意思的小声嗫嚅道:“夫君,你很好......\",宋将军更加不解了,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媛娘沉吟了片刻才红着眼睛,道了实情:“阿远,我跟你一起长大,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可我更清楚你的性子,若是有了孩子,你便没了后顾之忧,你会为启和献出一切的,包括你自己,我知道的......”
话没说完,媛娘已满脸泪水,她是名门闺秀,怎会不知国家和平昌盛比小家幸福更重要的道理,可是她那么爱宋仁远,别说见到他受伤,只是想想都心疼的不行,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宋仁远完全怔住了,他原本想说些宽慰媛娘的话,可是又实在无法欺骗她,因为媛娘说的很对,必要的时候他一定会那么做——毫不吝惜的献出自己的生命。
宋仁远怕媛娘伤心,索性不再说了,只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想要给她一些温暖。
媛娘却直起身子,轻轻吻住宋仁远的双唇,又自顾自的褪了衣衫......
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媛娘特意穿了宋仁远最喜欢的那袭水蓝衣裙,又贴心的帮宋仁远系上那条自己绣了许久的结实腰带。
城门外,媛娘双手撑着沉重的腰枝,却不似别的妾妇哭的悲伤,只满眼带笑的拍落了宋仁远肩头的灰尘,轻声叮嘱着:“路上小心,我和泽儿等你回来!”
宋仁远深情的看了媛娘一眼,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才骑上那匹高头骏马,扬起鞭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实在是不敢回头,生怕媛娘看到自己眼角的泪。
媛娘和泽儿的欢声笑语仍历历在目,可如今缝的人早已不在,而穿的人也快要不在了,想到这,宋仁远的心也皱缩在一起疼得厉害......
宋仁远缓缓拿起那铠甲套在身上,细细绑好腰带,又朝着兴都得方向拜了三拜,才猛然拔出匕首抹向自己的脖子。
翌日,一轮红日从东边幽幽升起。
形销骨立的卫祺,守在宋仁远的寝房外,等着将军发出最后的冲锋的命令。
可过了许久也不见将军出来,卫祺有些担心的拱手禀报着:“将军,卯时已到!”
可屋里还是死寂的沉默,将军从不贪睡的,卫祺意识到情况不对,忙去推门,刚推开一道缝隙,便看到触目惊心的满地的鲜红,他惊慌失措的扑到那早已冰冷的尸体上,却已于事无补了。
卫祺抱着将军的尸体,无力的看着窗外升起的太阳,却觉得透心的悲凉。
眼见太阳越升越高,卫祺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将将军的尸体放在地上,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才颤抖着抓起地上那把匕首,刺向将军脖子上的伤口。
再打开门时,卫祺红着眼睛,脚步虚浮的走着,他怀里抱着的红布包袱,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水。
卫祺骑了马,抱着将军的头颅一路狂奔出城门,几个侍卫忙翻身上马要随他一起,卫祺不想有更多无谓的牺牲,他呵住众人:“宋家军听令!”
“在!”众侍卫忙跪在地上。
“将军有令,不论如何定要护百姓周全!”
说罢,卫祺头也不回的走了,直飞驰到那西凉旧都,无数支黑洞洞的火器对准了他。
可此时的卫齐心如死灰,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他心底的波澜了,他捧着宋将军的头颅,跪在地上高声喊着。
“罪人宋仁远治军不力,致使使者殒命,卑职以为此贼人不足称将,故杀之,献其颅为契丹祭旗,吾愿为可汗带路攻入敦煌,万望可汗放城中无辜百姓一条生路!”
空旷的沙漠里,卫祺的声音显得有些渺远。
过了许久,一个戴着铁面具的魁梧男人,骑着马从夯土墙后出来,他拉着缰绳不紧不慢的走到前面,只一摆手,那排契丹士兵才放下了手里的火器。
“打开!”
卫祺只好将那包袱轻轻放在地上解开,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忽的,一支鞭子飞过来。
卫祺只感觉脸上喷溅了几个水滴,一睁眼,却看见将军的头颅,已被一支鞭子缠着飞到半空。
卫祺下意识的直起身子,地上的砂石猛地扎进他的膝盖,疼痛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他决不能毁了将军的心血,这样想着,卫祺又垂下满目悲戚的眸子......
又过了许久,不远处竟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卫祺抬头,就看到一辆八匹战马拉着的巨大战车上,端坐着戴着黄金面具的阿元明,他身后的契丹旗上挂着宋将军的头颅。
战车行了几步,车夫拉住缰绳,阿元明笑出了声,大手一挥,豪气道:“赏!”
闻令,战车旁的一个将士,忙端着一个铁面具呈到卫祺面前,卫祺接过去戴在脸上,冰冷的面具遮住了他痛苦的眉眼,连他的心也跟着冰冷灰暗起来。
卫祺咬着牙又拱手拜道:“谢主隆恩!”
闻言,阿元明笑的更加开怀了,又一挥手:“进军!”
一个契丹侍卫扯着卫祺站起来,又把他推在前面,卫祺一步一趋的走着,脑海里浮现出将军那和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