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季平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胡英子,他知道自己必须绝对避免与她单独相处。除了司机,至少还有四个人,其中一个驾驶两轮摩托车,一个坐在白色轿车里,两名步行者,一名在自己身后, 一名正迎着自己,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们奉命监视自己和胡英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每一句对话,都将报告给洪德全。
胡英子走进农贸市场,流连于摊点之间,她的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市场一角,一家饮品店里,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方形折叠桌边,散漫地喝着不知是啤酒还是冷饮的液体,其中一名年轻人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卸下弹匣扔到桌子上,哗哗地拉套筒,随后把枪递给另一名年轻人把玩。胡英子显出好奇的样子,隔着好几个摊位,远远地看着那四个玩枪的年轻人。随后,她踱上破败的街道,不时抬头看看街道两侧的招牌。她在一家出售手机的店面前稍作停留,像是很快意识到购买一台手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于是继续踯躅前行。她义在一个出售各种帽子的摊位前流连良久,试过好几顶帽子,但还是放弃.……终于,她在一家招牌为“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的小餐馆前停下脚步。
胡英子知道董季平跟在自己身后,她突然转身,径直迎着走来。董季平本能地想要避开却无处藏身,他只能立住身形。
“教官,我可以吃一碗米线吗?”胡英子望着董季平的眼睛发问。
“这……”董季平迟疑了。她要吃米线,就必须摘下口罩。胡英子在国内射击比赛中获过奖牌,虽然算不上名人,但也不是完全无名之辈。 如果有人趁机拍下她的照片,在网上进行比对, 很可能查出她置身于大木田。然而,看着口罩上方绝望的眼睛,董季平完全无法拒绝她如此微薄的请求,于是很快回答道:“当然可以。”
“教官,你要吃吗?我请你。”
董季平相信,在胡英子那双明眸中捕捉到了一丝难得的、少女应有的俏皮。他轻轻摇头,口罩之下,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胡英子走进小餐馆,点了一碗米线,付款时出了点儿问题。当胡英子从小坤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给收款的大婶时,大婶操着-口标准的云南边地方言:“扫码啦,扫码付款。 现在哪里还有人给现钱嘛!”
胡英子将那张钞票压到柜台上,用一种略带哭腔的声音低声说:“不用找。”她很快转过身, 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董季平侧身走进小店,从柜台上拿起那张钞票,掏出手机,替她扫码付款。
僵硬的机器女声响起:“收钱吧到账, 十元。”
董季平走到店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燃。
也许是慑于董季平的气派,大婶亲自把刚刚出锅的豆花米线端到胡英子落座的餐桌上。
透过小店遍布尘灰的玻璃窗,董季平看到胡英子用筷子慢吞吞地拨弄着米线,看到她摘下口罩,将米线挑进小勺,送到唇边。米线似乎让她难以下咽--不是难以下咽,而是她的肩头微微抽搐,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沿着勺壁,滴进碗里。
胡英子哭了。
董季平明白,一碗故乡的米线,宛如射人女孩儿心脏的一颗子弹。
胡英子勉强吃下小半碗米线,她用纸巾擦干眼泪,重新戴上口罩,慢吞吞地走到董季平身边。
董季平终于忍不住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肩膀, 把那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还给她。
“谢谢您教官…”胡英子抽了抽鼻子, “谢谢您请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董季平心下一横,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轻声说:“不要怕,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就在这时,坐在白色轿车里的那个人,隔着汽车挡风玻璃,冲着他们举起了照相机。
没有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早餐后, 胡英子把毛巾被、床单扔进浴缸,放水浸泡。白衣女仆发现胡英子打算清洗衣物,连忙打手势, 表明这是她的职责。胡英子知道她能听见,说: “我想自己洗。”女仆把胡英子牵到楼下,把放置于一楼厨房外侧阳台上的洗衣机指给她看,胡英子说:“谢谢,我不用洗衣机,我喜欢手洗。” 女仆满脸通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胡英子把前一日外出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扔进洗手盆中慢慢揉弄。“据说洗衣服可以让人忘掉想要忘记的事…”突然,她的脑海里冒出这句话,那是几年前她在手机上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中的台词。“那么,我想要忘掉什么呢?”胡英子悄然自问,“我什么都可以忘掉,但没办法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就算在做梦,也依然需要吃东西,需要睡觉,需要排泄的活人。”
她洗罢裙子,赤脚迈进浴缸,用双脚踩踏被温水和洗衣液浸透的被单,仔细体会滑唧唧的被单在脚趾缝里蠕动的感觉。没有人教过她怎样清洗衣物,她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清泠冷的小河边,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摊在青色的石头上,村姑雪白如藕的两条小腿蝴蝶般起落…….她是多么盼望能够站在一条真实的河边,双脚浸人一条真实的河流,那种真实的、冰凉的、轻微的刺痛感从心底直达她的心扉。
不知何时,细心的白衣女仆在二楼的露台上拉起一根晾衣绳。胡英子晾好连衣裙,与她合力抖开被单,搭到晾衣绳上抻平。上午10点的阳光温和地洒到洁白的床单上,不知是阳光还是洗衣液的气息,淡淡地滋绕在胡英子的鼻息之间。
白衣女仆离去,胡英子走到露台边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的视线越过齐胸高的挡墙,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在十三号别墅门前停下,副驾一侧的车门打开,身着迷彩军装、腰悬手枪的军官跳下,拉开后排车门。
不知洪总又“请”到了什么样的“贵宾”? 胡英子像是吞进一把没有脱壳的麦粒,峰利的麦芒不仅刺痛了她的胃,而且让她心乱如麻。
很遗憾,胡英子没有看到“贵宾”,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顶着一头微卷的、蓬乱的头发钻出越野车的后排车门。军官揽住男孩儿的腰,帮助他跳下越野车高高的踏板。男孩儿站定后,鼓着腮帮,气咻咻地四处张望。他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米色背带西式短裤、白色短袜和黑色皮凉鞋。胡英子注意到,有人给男孩儿系了一个简易的黑色领结,现在,领结歪斜到脖子左后侧,看起来像是套住孩子脖子的一根黑色绞索。
胡英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等待着孩子的家人从车子里出来。
然而,没有。
车门在孩子的身后关上。
身穿迷彩军装的司机从越野车后备厢里拿出个印有史努比图案的儿童旅行箱。
个身穿白色小褂、黑色宽脚裤的女人从越野车后排的另一侧车门下车,绕过车尾,站在男孩儿身侧。这个与胡英子的女仆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女人捧着一摞衣物,显然是特意为男孩儿准备的。
带枪的军官拎起儿童旅行箱,率先朝十三号别墅走去,白衣女仆腾出一只手,牵住男孩儿。 男孩儿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不情不愿地任由白衣女仆牵着,迈上通向十三号别墅的碎石小径。
龙船花夹出的车道尽头,胡英子看到另一辆黑色越野车在辽阔的花海之上缓缓浮现。
洪德全命令司机把车停在十四号别墅百米开外,他把司机和保镖留在车上,独自朝十四号别墅缓步走去。
董季平以少见的、肯定的语气向洪德全汇报:胡英子绝对不具备反侦查能力,也完全没有与外界联络的企图,她·…只是吃了一碗米线, 而且哭了。
洪德全一声叹息。
此前,他已经看过“雄狮”小队给他报送的,董季平搂住胡英子的肩膀对她附耳低语的照片,指令“雄狮”小队到那家米线店,拷贝了小店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胡英子的一举一动。一个令洪德全颇感兴趣的细节是,竟然有人抢先“雄狮”小队一步,也到小店拷贝了监控录像,像是有人一直潜伏在那家小店的内室,胡英子一起身离去,那人便立即调看监控,拷走备份。
这个细节,洪德全没有告诉董季平,也没有追问他究竟跟胡英子说了些什么。
挥手让董季平告退之后,洪德全仰靠在皮转椅上,微眯着双眼,哭了?嗯,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她应该用了很多餐巾纸擦眼泪吧?洪德全约略有些遗憾,他应该命令“雄狮”把胡英子用过的餐巾纸统统收集回来….他猜想,这个姑娘假装低头哭泣、拭泪,也许是以某种约定的方式,传递出某些特定的信息? 洪德全用内线电话命令“雄狮”:调查那家“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店”的背景,并对其进行二十四小时秘密监视。
踏上十四号别墅门前的碎石小径前,洪德全停下脚步,他努力想要记起十四号别墅的上一位客人是谁。是两年前曾在这幢别墅里住过一个或两个晚上的那个隶属于千塔国内政部的高级特工吗?那个名叫哥丹敏的高级特工是千塔国的特秘作战教官,同时负责情报工作,长期拿洪家的钱,提供洪家感兴趣的情报。哥丹敏上次入住十四号别墅时,还是洪家的“贵宾”,被金家派来的女“间谍”们拍下照片,送到金家大少金世珑的案头。金世珑转手就把照片交给千塔国内政部与金家关系密切的高级长官。正是金世珑向千塔国内政部提供的精准情报,让洪德全意识到贵宾区被金家安插了“间谍”,严查之下,九名金家派来的女“间谍”悉数落网。哥丹敏“爆雷”,长官身边的亲信紧急向他“漏风”,哥丹敏当即出逃,东躲西藏,始终无法摆脱来自内政部的追杀,只得再次投奔洪德全。亡命天涯的情报官员兼特战精英,对洪德全来说,最大的价值是交给蕾季平,接受训练,然后让他去赌命。特战精英果然名不虚传,与胡英子联手,大杀四卡待方。首战告捷,洪德全欣然将哥丹敏任命为董季店平的副手。千塔国前内政部情报官员,摇身一变变,成为“醒狮庄园”的保安部副经理。而这一切,胡英子永远也不会知道。
洪德全仰起头来,洁白的床单飘扬在二楼的露台上。那是投降的白旗,那是裹尸的白布,那是罗洁与他第一次性爱之后,清晨匆忙扔进洗衣惠机,在滚筒里旋转扭曲的同样的白床单。
洪德全抿嘴暗笑。他想,我本该去做一个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