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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工作辛苦,朝十晚八。小刘本可以快速将新居理出个一二三,但妻子希望亲自来, 说,你弄不出个家的样子。妻子舍不得请假,每天早晚插空收拾。小刘的任务,是在“不动”前提下,清理出可以丢的,马桶搋子、旧衣架、肥皂盒、 塑料凳等。对小刘而言,这个任务不但深化了对废品的理解,也将老张模糊的标准探得更明晰。 开始他还拍张照片,问一问,后来不问了。

那天中午,小刘预感工作即将收尾。他从电视柜抽屉里理出一袋子无主的电源线、充电线和图书封套,丢给朱大爷后,蹲在路边看蔷薇丛里流浪猫打架,忽然接到妻子电话,让他马上回家。

那天是工作日。小刘心下一慌,狂奔到家, 见妻子倚在洗手间门口,怔怔地盯着洗衣机。 身上穿的是睡衣。小刘松一口气,问,出什么事了?这会儿回来洗衣服,大姨妈来了,还是你杀人放火了?妻子不理他的玩笑。他这才发现, 洗衣机里是床单。妻子拉他到卧室,抱起已经拆下的被罩,递在他鼻子跟前。

闻见了吗?妻子问道。 什么?小刘闻不见。

我上着班,忽然就闻见了,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股怪味儿;回来一闻,床单、被罩、枕套,还有好几件衣服,全都有。怪不得,这么多天一直觉得哪儿不对。

小刘问,什么怪味儿?

妻子丢下被罩,抓起自己睡衣的下摆,闻, 皱眉,面露惊恐,说,就这种味儿。睡衣好像也有,你真闻不见?

小刘抓起被罩再闻,并没有什么味儿。他想一想,说,是有点味儿,就是平常的味儿,汗味儿。他拿起枕套,还有妻子说的几件衣服,都是正常气味儿。

妻子揪起小刘的上衣,埋头一阵猛嗅,也有味儿。你把上衣脱了,妻子说。小刘脱了上衣。 裤子也脱了。他也脱了。一会儿脱得干干净净。 衣裤都被判定有怪味儿。其中内裤属于逻辑推断:一是因为与裤子密接;二是妻子发现,阳台有怪味儿弥漫,在阳台晾过的衣服都有嫌疑。

可是,怪味儿之怪,小刘闻不出来,妻子也说不上来。一件物品究竟是正常还是有怪味儿,只能由妻子的鼻子判定。

小刘从衣物、箱包开始排查,闻出各种味 儿,妻子都说不对。洗衣液味儿、干燥剂味儿木头味儿、塑料味儿、香蕉味儿、化纤味儿、灰尘味儿、纸张霉味儿这些都是物品材质和化学变化固有的气味儿,可以描述或类比,但那种怪味儿“绝对”不属于这些,否则能叫“怪”?

妻子在房子里反复侦查,厕所厨房,上至天花板,下至床底。她得出结论:怪味儿源头不一定是衣服,也可能是房子。小刘说,啊?搬来的时候没觉得。可妻子头脑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能性一,搬来的有些东西有味儿,他们没注意,渐渐扩散,就成了怪味儿;可能性二,带来的味儿本来不怪,这房子原先有什么味儿也不怪,可两者结合,成了怪味儿。妻子断定,这个过程也许发生在某个密闭的角落,突然爆炸,瞬息蔓延。

臭、霉、刺鼻--妻子选了三个词描述怪味儿,可又都不足以描述。反正不是小刘理解的臭、霉和刺鼻。

人的嗅觉并不相通。

当天下午,妻子从贴身衣服开始,对房间里所有物品进行详细排查和判定,得出结论:重新整理一轮。

次日一早,小刘就有了可以丢掉的东西,一堆帆布袋和两只收纳箱,疑似怪味儿滋生地。

朱大爷拿起一只还挂着标签的收纳箱看, 欲言又止。小刘不好意思,默默走开。高阿姨迎面过来。朱大爷说,给,好东西送你。小刘听见高阿姨说,哟,我说你这么好心,塑料的不值钱给我?朱大爷笑,拿回去用,新的。

之后几天,妻子晚出早归,夜里几乎不睡, 分辨气味儿,或隔离物品。更多东西被判定“死刑”,窗帘、沙发罩等大型纺织品,以及折叠小餐桌、密度板换鞋凳、皮面笔记本,多是易藏污纳垢的化学制品和木制品。

“死刑犯”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朱大爷手里, 有时候妻子早上出门时带出去,不知丢在谁的地盘。这些东西是搬家时被选择留下的,现在却在劫难逃。小刘依然无法识别怪味儿,但并不怪妻子。他想,可能是心理焦虑的表现。有了合理的归因,他觉得能接受了,也许现在才是断舍离。

最难处理的是衣服。妻子有种直觉,怪儿会传染,有的衣服晚上还没味儿,一早醒来就有了。只能早上分类收拾好,晚上又再打开甄别。妻子跪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衣物,鼻尖凑上去细细地嗅,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小刘看在眼里,心中不无酸楚。可是他没有分辨能力,只能跟着熬夜,打下手,帮着分析原因,选购密封箱、防尘袋。

早上妻子出门后,他就睡回笼觉,不开窗疮,闭上眼,感受密密实实的黑暗。他一会儿觉得闻见了怪味儿,一会儿又闻不见,关键看你想象的是什么,就像搬家那天坐在黑暗中,一会儿想象危险,一会儿想象幸福。

气味就是一种想象。

终于在一个周末,妻子把鼻尖凑近了迷你书架一小刘最心爱的家具。妻子闭起眼睛嗅嗅书架木板的组合接缝,再把眼睛睁大,细细观察,用指腹拈起无形的气味分子,贴在小刘鼻孔底下。

真闻不见?妻子看着小刘,眼珠不转。

小刘认真闻,摇头,真闻不见。妻子眼中的微光熄灭,再次布满困惑与沮丧的阴霾。可事实如此,除了凉飕飕的金属味儿,小刘什么也闻不见。

妻子说,空心管里有积尘,怪味儿附着在尘土上,所以,架子有味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架子上的书有味儿,而其他没有,暂时没有。

书架上的书都是看过的,小刘精挑细选,留下一些用塑封套起来,其余卖给了二手书店。 书架也卖掉,他说。妻子却不同意,说不能祸害别人。问题是,你觉得有味儿,别人都闻不到-小刘突然愤怒,但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说,去医院查查过敏原吧,什么霉菌孢子、花粉、尘螨,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妻子不置可否,戴起口罩,探进衣柜继续收拾。过会儿, 叹一口气,盯住小刘看,红了眼圈。小动物般的眼神,从之前的警觉,变成了无助。

小刘扛起书架,一口气扛下楼。

扛到南门,朱大爷人不在,小刘将书架搁在长椅边,站着抽了会儿烟离开。余光一瞥,见书架旁冒出个人,正对书架动手动脚,是高阿姨。 他回到家,很快又收拾出一袋跟书架有接触的零碎,再次来到南门,见书架已经成了一堆金属管,废品站的小伙子正在打包。

高阿姨说,老弟,你还有东西吧?我能上门。 小刘说啊,好的。

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问高阿姨,回头有东

西您上门取,卖了会给我钱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说老弟,你看你,我都没开口说收你搬运费。 说完,戴上劳保手套,自腰间摘下一把尖嘴钳子,麻利地将小刘扔的袋子夹出垃圾桶。

嚯,还好意思提搬运费呢。朱大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舞台腔,您这可是乘虚而入呀。

一声急刹,朱大爷三轮车停在两人跟前,踩着脚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弯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车斗的重量。只见车上高高堆叠着压扁的废纸箱,足有一人多高,摇摇欲坠束着两道弹力绳,顶上挂着四五只大号农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软塌塌的生理盐水瓶。

哟,上哪儿打劫去了这是?高阿姨阴阳怪气,瞅一眼朱大爷,继续挑袋子里的零碎,拣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刘偏头疼时梳后脑勺用的,被判定为疑似。

小刘向朱大爷点点头,准备离开,后者却跳下三轮车,顺手将车把递进了小刘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稳了,刘儿,朱大爷说。小刘试试松手, 三轮车往后翘,只得继续扶着。朱大爷瞅准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身子一探,拎了出来,是个半米见方的玻璃相框。

与此同时,高阿姨的钳子也已经伸过来,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过招,比拼内力。

小刘好奇地看,只见相框实木磨砂,四边欧洲古典雕花,中央卡着的却是张白纸。

你呀,坑人刘儿一书架,我就不多评价了, 这玩意儿可是我先瞅见的。朱大爷高声说,长寿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没摸着,我就已经钳住了,不信你问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势均力敌,腾出钳子叭叭叭,朝朱大爷腰窝里虚钳了几下。朱大爷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机发力,相框左右为难,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边缘,从两人手里蹦了出来,面朝下摔在小刘脚下。小刘正发呆, 琢磨这是谁家的“死刑犯”。朱大爷说,哎哟哟。 似乎心疼相框,蹲下来捡。手还没碰着,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刘赶紧退开,躲开火线。两人却不斗了。朱大爷说,嘿,不跟女人计较。高阿姨去捡相框,相框的纤维板压片却松了,卡着的白纸掉出一角,抽出来,竟是一张面朝里放着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换了副表情。 哎呀,这忘了取出来了吧,谁家的?将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丢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给她找着。

那是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男左女右,西装婚纱,两个都戴着卡通眼镜,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脸蛋紧贴、恰到好处地定格了一个自然的笑。

朱大爷不再理会相框,端详结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让他接过去看。认得啊?高阿姨问。朱大爷摇头,不认识。高阿姨看小刘,小刘更不认识。他眼瞅着照片,手里暗度陈仓,将车把送回朱大爷手里。朱大爷接过车把,目光却不离那照片。

朱大爷说,那什么,相框我不争,归你;这照片给我,拍得多好,光线多漂亮,你看不懂这个。

高阿姨把相框后压片装好,扔在朱大爷三轮车前面的铁筐里,说,这我也不要,一套都给你。我可跟你说了,这东西捡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爷掏出手套戴上,从车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脸朝上,小心地重新装进相框,捧着看了一会儿。赌气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丢进朱大爷车筐里,然后像终于想出个词,丢下一句评价,你这老头,心理变态。

朱大爷笑而不语,蹬车疾走。小刘走回到单元门口,见朱大爷正往老桑塔纳装东西。太阳毒,要防紫外线,朱大爷说。之前小刘丢的帆布袋,叠成一层平板,用胶带贴在前风挡玻璃上。后车窗玻璃上,贴的是泡沫榻榻米,小猪佩奇的。小刘趁机往车里多看了两眼,折叠自行车、乐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算盘。

他问,大爷,这车报废了吧?

朱大爷眯起眼,说,好着呢,别看老,以前我当跑车开,信不信?

小刘说信,当然信。

朱大爷将那结婚照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犹豫片刻,又打开车门拿了出来,放回三轮车筐, 推车走了。

小刘忽然不想上楼。他给妻子发个消息, 绕道去买烟。树荫里走着,产生聒噪、明亮热烈、抓心挠肝之感。恍惚间,小刘觉得自己变成了蝉,胸腔里长出发声器,收缩,振动,高频振波传导至全身。他想起从前有过一回奇特的皮肤过敏:你感觉这里痒,伸手去挠,那痒却跑了;再追着挠,就又跑。

痒一直都在,可就是挠它不着。

不,他并未由此联想到某种庸俗的比喻两人结婚已五年,从恋爱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种比喻意义上的痒,从来没有过。可也许是因为你不挠,它就不会痒,也许是多数时候,痒在自己身上,却挠在了别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过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对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礼物毫无兴趣。小刘关灯点上蜡烛,陪着妻子说话,一个生日一个生日,往前倒着说,一直回忆到十七岁。

银妻子不言语,开灯问她,已经满脸是泪,小刘慌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妻子脸上不显悲伤,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半夜总会醒。小刘说,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说,一醒,就特别地清醒。小刘说,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刘说,别胡思乱想,吃蛋糕。妻子说,刘儿,你记得吗?那时候妻子喜欢叫他刘儿。

小刘说,我记得,你说。

妻子说,上学时候考数学,有一种方程式, 怎么都解不开,其实是无解的,但没几个同学敢写此题无解。

小刘说,对,倒是有人把证明过程写得好长,还导出了结果。

妻子说,我就总想这种事情。 置下小刘说,什么?

妻子说,嗯,我睡不着,总想无解的事情,还导出各种结果出来,我坐起来,看着外面,心想, 要是打开窗户跳下去,是不是就好了?

瞎想什么呢?小刘说。他的心已经沉到底,疑问的语气潦草带过,叹作一口气。他切一块蛋糕,递到妻子手里,说,嗯,我懂。目光穿过窗帘缝隙,隔着纱窗看向十九楼外的夜景,世界幽明难辨,此题无解。

两人同龄,十岁认识,念同一所中学,交同一群朋友,说不上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大学各奔前程,但去了同一座城市,毕业后都留本地工作,他乡遇故知,从前的记忆都在,便一起合租,然后一起生活。眨眼三十岁,各自对将来的想象,也变成了同一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当时,他们还没跟老黄合租,隔壁住一对陌生夫妻,没有客厅。两人坐在卧室吃蛋糕,聊天,不敢高声。索性出门,散了一夜步。跨江大桥上,妻子在路灯下跳踢踏舞,运动鞋鞋底轻软,在路面上起落,音色温柔,舞步也慢半拍,像默片场景。天亮之前,由妻子提议,小刘同意, 没有任何道具和仪式,两人做出了结婚的共同决定。

刚搬来那天,小刘想说,却怎么想也没想起来的话,就是关于那个晚上的。准确说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个晚上。现在想起来了,又觉得幸好当时没想起来。

太多念头就像气味儿飘过,想过,说过,弥漫,停留,就散了,来不及弄清楚。旧事重提,不免变味儿,心上乱生枝蔓。蝉鸣渐小,余响绵绵,小刘心里静下来,忘了买烟,又转回小区。 他想起了过去十年的一些片段,就在想起的瞬间,那些片段纷纷化作某种气味儿-过去、将来、此刻。

也许时间就是气味儿,气味儿就是时间。

为彻底战胜怪味儿,妻子做了全新战略。 她请掉原打算春节旅行的年假,全身心投入战斗。从卧室开始,台灯一只,床头灯一只,海报三幅,帆布挎包两只,背包一只,晾衣竿,简易晾衣架,常年放在包里的收据、火车票、登机牌、胶囊、耳机等相关零碎,全部清出丢掉。有些书和碟片在卧室放过,也处理掉。

小刘不想招人注意,分批次混入日常垃圾, 先堆在门口,再随厨余垃圾悄悄扔。不是背叛朱大爷,是越扔越觉得无法解释。

衣服分了三大类,有怪味儿的、没怪味儿的、疑似与密接的。第一类裹进塑料袋装箱密封;第二类挂在尚无气味儿踪迹的次卧;第三类不装袋,先暴力清洗,隔离观察。腾空的衣柜, 分别用酒精、除霉剂和专业人工蒸汽清洁,但都无法根除。床单被罩全套换掉,可没撑过三天便又沦陷。床铺被列为重灾区,一人固定一套睡衣,起床先洗澡,再换上固定一套“工作服”, 小刘称之为死囚衣。或许大规模进攻引发了免疫对抗,几双常年蜗居鞋盒的鞋也莫名其妙地沦陷。于是,所有鞋盒都要丢。

小刘拎着鞋盒下楼,再三犹豫,堆在了朱大爷家门口,敲几下门,快速跑掉。就怕朱大爷问,是不是鞋也不要了?这老头明察秋毫。

确实,很快鞋就不能要了。按照怪味儿因子来自过去的假定,鞋子嫌疑最大。因此除了一人两双平时穿的“囚鞋”,其余鞋子全扔了。

客厅和厨房怪味儿相对薄弱,妻子早晚吸尘,似有成效,但一开空调,怪味儿便卷土重来。 小刘马上下单,请人把空调、纱窗彻底拆洗,进行一轮深度大扫除。小刘的大书架也扔了,幸存的书和dVd装进了新买的塑料箱。老张的一部分书和摆设也遭了殃,只好用塑料袋密封雪藏。

房子变回了搬进来第一天的模样,就像恢复了初始设定。甚至比那时更整洁、清亮和协调,因为所有物品,包括顶灯都拆洗一新。他们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封存,塑料袋、塑料箱,大大小小,按日常需要频次摆在客厅。

还没在客厅正经坐下吃过饭呢,小刘说,多吃几顿火锅,把那味儿盖过去。妻子不吭声,逗笑再次失败。

衣服的分类在不断变动,有味儿的依然有味儿,疑似的都确定染了味儿,没味儿的也渐渐有了迹象。衣架和箱子一天比一天空。

这味儿会不会跟我们一辈子?妻子眼泪掉下来。她穿着一套小区外杂货摊买来的临时衣服,不太合身,颜色灰不溜丢,把人衬得像一幅褪色的油彩画。

怎么可能?小刘惨笑。一辈子是多久啊? 这个问题像狗血情节剧里的镜头一闪而过。小刘凝神,镜头前景虚化,背景中客厅显现,箱中、 袋中和架子上的物品漠然陈列着,像死者曾活于世的证物。

原来每天竞要用到这么多的东西,可日子明明如此贫乏。

八妻子让眼泪淌一会儿,继续忙碌,洗漱睡下。自从发现卧室与客厅之间一处拐角的墙面上有怪味儿,她已进人绝望的冷静阶段。

两人又一次失眠。半睡半醒间,小刘听见妻子在耳边问,咱们要不要搬走?啊,小刘说, 不合适吧,怎么跟老张说?

黑暗中,他看见妻子脸上有一块朦胧的蓝色,是医用口罩。人越冷静,嗅觉越灵敏,怪味儿侵人卧室,妻子已难以呼吸。

不划算,再说换了地方、它也追着我们,妻子叹气,坐起来,无声走出卧室,回来时端着一盘点燃的香熏蜡烛,分两组放在床边地上,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烛光在妻子眉目间荧荧跳动,天花板上似鬼影幢幢。小刘不敢多问,不敢多想。妻子忽然笑了,睁眼看他,说,这屋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那种事儿。

怎么可能?小刘说,再说和气味儿没关系啊。妻子闭眼,不再说话。那种事情小刘当然想过,但很难讨论,也无从考据,总不能问老张, 你这房子死过人没?

他翻过身,看着妻子。哎,我想起个好玩儿的,记不记得你们学校门口那个旧书店,大一时候我总去翻书,看过一个外国童话,说有个岛国,国王治国有方,对外不和人打仗,国内也没有犯罪,大家连病都不生,便想好上加好,追求完美,终于,消除本国的异味儿成为目标。大家万众一心,捐钱捐物,但科研项目接连失败。当然了,这根本不可能,对吧?最后,国王亲自出马了,国王不懂科学,但懂人啊,一举成功,你猜,是怎么做到的?

童话并没真讲,是小刘看着妻子出了神,拿腔拿调地在脑内演练了一番。待回过神,见妻子眉头已舒展,口罩的皱褶规律起伏,似乎睡眠已进人快速眼动阶段,不知做了什么梦。

梦里还会闻得见怪味儿吗?小刘躺平,也闭起眼,用听觉追踪妻子的呼吸节奏。他给自己把故事讲完,心说,国王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下令割掉了大家的鼻子。

据朱大爷介绍,此楼是小区一期工程,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早是糖烟酒公司单位宿舍楼,后来卖给员工,很多人转手卖掉,成了商品房。

老张这套是十年前买的,经历过几户,不得而知,就算真有过那种事也属正常。朱大爷说刘儿啊,老房子故事多,不能总硌硬,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是鬼是神,说到底是人心,我们叫讲风水,你们叫心理学。

小刘从不信这个,但病急乱投医,想法种进心里,免不了就发芽。他忍不住跟朱大爷聊风水话题。朱大爷说嘿嘿,这个你可以问行家。 转脸叫来高阿姨。高阿姨说,这小区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你那屋,贱气多,贵气少,为什么? 因为是暗卫,要去浊去煞,尤其是厕所门不宜有镜子对着,浊气会放大,影响生活。

小刘听得迷糊,上网一查,高阿姨所言非虚。这房子厕所排气扇老旧,通风差,墙角都生了霉斑。虽说下水道返味的臭与怪味儿完全不属同系,但想必属于浊气的一种,至少是构成元素之一。可是,他并没找到任何朝向厕所门的镜子。

那面穿衣镜,套着透明防尘罩,孤零零站在阳台上呢,怎么也折射不到厕所门。

他骂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在厕所门口,贴地观察,不放过任何死角。这是高阿姨教的,打开所有门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许能发现意外的镜面。果然,吧台底下,一扇储物柜亮白的漆面柜门上,小刘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忙叫来妻子,阐述关于浊气和镜子的风水理论,颠三倒四,兴致昂扬。这回妻子笑了, 我最多是鼻子坏了,你是脑子坏了?

小刘也笑了。就地翻个个儿,把自己当马戏团小丑,滚到门后工具箱边,找出电工绝缘胶带,钻到吧台底下,把那扇漆面柜门糊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看着妻子, 半带祈求,咱不折腾了,歇两天看看效果怎么样。妻子点点头,若有所思,问他,可是已经产生的浊气怎么办?

小刘一拍巴掌,说不怕。从厕所门往阳台来回走两趟,量出距离。然后下单了两样东西: 一是长达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导风管,二是大排档烤串用的大号工业排风扇。

定向排浊气的计划逻辑清晰,工程浩大,给了妻子一线希望。两人将房门打开,确保通风, 电扇放在厕所门口,开到最大,厕所的浊气被抽进风扇,随强风吹出,进人接在前面的导风管里。导风管鼓起来,浩浩荡荡,如电视上的五老特效巨蟒,妻子扶着中间,小刘控制出口。浊气全都排到了阳台的窗外。

风扇动静大,招来朱大爷。朱大爷倒不多问,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夸小刘脑子好使, 可以自制新风系统;然后说,刘儿,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给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两天,浊气排出不少,可抽出来的更多。新风系统破坏了房子里的气流平衡态,电扇一停,怪味儿非但不减,还混入厕所下水道返味,层层叠叠,前调怪诞,中调刺鼻,后调复杂难辨。

小刘一慌,摘了导风管乱吹一气,次卧也沦陷大半。不只塑料布,连大排风扇小刘都丢给了朱大爷。

那天之后,妻子也不再对怪味儿的定义那么确定了,而小刘的嗅觉越来越敏锐。遇见特定气味,鼻子还会打喷嚏。在老公园散步,他闻到了自然的复杂气息:湖水冰凉凉的腥臭、腐叶温热的肥料味儿…他似乎能闻出哪里藏着动物的尸体,哪棵树上有熟透的果实。

如一根沉默的秒针,小刘绕湖一遍遍走,在气味儿里裸泳,觉察出深浅、温凉、清浊,分层次,成团块。丝丝缕缕,如乱麻交缠。即便如此,对于怪味儿,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与妻子达成共识。也许怪味儿会随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只有妻子有能力跟踪其变化。

想着想着,小刘不想再想。干脆眼一闭,手一狠,抛下经济计算与道德负担,开始主动大批丢自己的东西。钝刀拉肉,反复折磨,错杀三千,倒觉得心里畅快。

年假最后一天,妻子决定丢掉最舍不得的两袋衣服和一只伴随两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将重度污染的衣服理成两大堆,按照新旧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装,胶带束口。一些最喜欢的,舍不得放进去,叠得整整齐齐,单独装人透明塑胶袋里,或密封后挂起来, 等待奇迹,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行李箱已经很旧,旧到像纪念品,可最终也除不净怪味儿。况且,所有物品里,此类密闭容器传染性最强、最危险。

晚上再扔吧,走远点儿扔,妻子说,不想看见别人翻。

小刘说,嗯,不急。

他知道,只要能想到任何一种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会扔掉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经过南门,看见之前丢的一袋东西正被人翻,一条秋裤粘着雪糕纸,耷拉在垃圾桶口,绿头苍蝇嗡嗡叫。地上是一条裙子,有人拿起来在身上比--简直命案现场一般的画面。

小刘心尖上给掐了一下,不忍回想,点上烟,气势汹汹地抽起来--怪味儿蔓延以来,妻子默许了他可以在屋里抽烟,且不用开油烟机。

妻子要求扔掉一只旧皮革相册。里面是小刘多年来攒的票据和明信片,都是无用的东西, 时间一久,却更觉得珍贵。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驳,是有味儿,但I旧东西就是会有味儿。

旧东西的味儿是有,但上面还夹杂着那种味儿,妻子说。谁阐释了气味儿,谁就掌握了强权。小刘认输,与妻子协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让小刘戴上。

小刘干脆连口罩也戴上,像法医上解剖台。

票据就是历史,判定也是回忆,有些记得起,有些记不起,有沉默,也有惊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画面某句话。

妻子拈起一张火车票,盯着看,说,什么时候去过这儿,你?妻子将鼻子凑近,闻一闻,递给小刘,拿眼瞅着他。

小刘接过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临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后通知。他突发奇想,没改行程,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悄悄买一张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凌晨出门,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关掉手机,逛寺庙,看佛像,晚上干脆在寺里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你信吗?交代完,他问妻子,心里已经做好拆招的准备。

我信呀,妻子说,语气平静,就像那面镜子。 现在,镜子就站在角落里,已确认不会沾染怪味儿,被解除隔离摘下了防尘罩。小刘偏偏头,看向镜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见镜中的吧台,杯子和摆设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徒具形式,像旧址遗迹。

嗯,小刘郑重地回应。

他看见行李箱拉杆上系着一只茶色帆布袋,知道里面装着妻子的踢踏舞鞋,红白相间, 复古款。为了这双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泪,想剪破再丢,最终下不去手。

看见这鞋,想起你跳舞,他说。 妻子不言语,起身去了卧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卧室,一声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刘伸手接,妻子绕开他。他追在妻子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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