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星期三。
“椭圆形办公室”没有开灯,洪德全独坐于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2时14分,洪德全接到“雄狮”小队一组组长张祖林的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他开口了。”
洪德全回答了一个字:“好!”
尽管凌晨3时才睡下,清晨6时30分,洪德全依然按时起床,喝下一杯55c的温水,在跑步机上大踏步奔跑5千米,泡澡15分钟,早餐,更衣,之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整整一天,看似波澜不惊的洪德全心神不宁,他不会打电话追问技术总监是否破解了那串密钥,是否成功侵入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内部网络系统,是否成功盗取“大龙总汇”的员工档案,他心急如焚而不动声色。他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酝酿长达半年的方案,是否能够如愿以偿,锁定金世珑的“七寸”。
让洪德全深感焦虑的还有来自诺瓦底邦的一份内部文件。
千塔国诺瓦底邦,与大木田一样,拥有高度“自治权”,那块土地上同样有上万中国人从事电诈、网赌产业。迫于中国方面的压力,9月6 日,诺瓦底邦中央事务执行委员会内部发文,要求严厉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特别是针对中国公民的诈骗行为。
在这样的形势下,能否侵入金世珑的数据库,获取被金氏家族胁迫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员工档案,对洪德金是否能够“上岸”,至关重要。
四个月前,耗费巨资,设下多重圈套,洪德全的情报部终于成功收买金世珑“大龙总汇” 的人力资源经理--无非是利诱加威逼。此前, 洪德全的情报部买通“大龙总汇”一位可以接触列人事资料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偷出约三百名被裹挟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产业的中国人名单-洪德全命人用这些“大龙总汇”的人员名单替换了董季平试图送往中国的“醒狮庄园” 人员名单。继而,洪德全的情报部以\"泄密\" 反过来威胁“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要么把他手下有人泄密的消息透露给金世珑,要么付给人力资源经理一笔巨款,以换取“大龙总汇”全体中国员工的名单。
在洪德全情报部门的威逼利诱之下,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答应把“大龙总会”内部网络登录人事管理系统的密钥出卖给洪家。对方提出,必须以一种绝对安全的方式提供那串由十三个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组成的字符-他不能把那串字符写在纸上,不能通过电子通讯,更不能对任何人口授--洪德全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
在美国学习过人工智能的洪德全很快联想到AScII码表,这是任何一个计算机专业大学生入门的第一课。标准AScII码使用八位二进制数来表示所有的大写和小写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0 到9、标点符号,以及在美式英语中使用的特殊控制字符。也就是说,将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之后,以十进制编号的标准AScII码与阿拉伯数字、英文大小写字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0,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49,代表的是阿拉伯数字1; 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83,代表的是大写英文字母S… 如果被收买的人事主管能够以某种方式提供一组十进制数字串,对照AScII码表,就能得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
洪德全继而联想到赌场的轮盘赌机。轮盘赌机共有1至36号格舱可供下注。在AScII码中, 十进制数字48至57,分别对应从0到9的十个阿拉伯数字;65至90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大写英文字母;十进制数字97至122,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小写英文字母。洪德全的情报部头目与“大龙总汇”的人事主管约定, 后者在轮盘赌桌上,以顺序四次下注的数字之和作为AScIh码中的一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大小写英文字符,在约定的时间,洪德全会找人记下人事总管在轮盘赌桌上投注的顺序和数字-绝对不用纸和笔,绝对不用手机摄像,而是用脑袋后者欣然同意。
这是洪德全的绝密计划。诱拐万奇麟一家的罗洁,并不知道洪德全收买了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更不知道洪德全亲自设计的密钥传递方案。罗洁一厢情愿地认为,洪德全把一个记忆天才弄进“醒狮庄园”,无非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超人的记忆力,赢取某种形式的豪赌。
当万奇麟终于开口,背诵出蓝衣人下注的第一组数字:02、08、14、26、11、15、16、33…… 洪德全的技术总监立即按照四个数字一组进行分组,第一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50,对应AScII码的阿拉伯数字2;第二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75,对应AScII码的大写英文字母K… 只看一遍,依次记住五十二个两位数,对常人来说几乎难于上青天,但对万奇麟来说,不会比记住一副乱序排列的扑克牌点更难。
8时2分,洪德全的手机震动。
技术总监的声音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报告洪总,都拿到了。”
洪德全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静默三秒后,他说:“我在办公室,给我送过来,现在!”
8时12分,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搁上洪德全的案头。
那是2349名中国人的姓名以及他们的中国身份证号码。
那是2349名在金世珑旗下“大龙总会”被迫从事网赌、电诈活动的中国公民。
董季平沉浸在深切的懊恼和悲痛之中。
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上他安排好的那辆车, 现在看来,绝对正确。
董季平接到报告:那辆打算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秘密送回中国的越野车,驶出“三只老虎” 的地下车库,朝着中国方向一路狂奔。越野车很快遭遇大木田警方用拒马设置的路障--洪德全的公开身份之一,正是大木田的警察总监。越野车驾驶员决定撞开拒马逃命,他猛轰油门,成功闯关。两台大排量越野车尾随狂追,就在距离中国国门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一路狂追的其中一台越野车打开天窗,追击者伸出一具RpG(肩扛式火箭筒),瞄准前方逃窜的越野车扣动扳机。 越野车爆炸,继而燃起熊熊大火,驾驶员被火箭弹炸成碎片,被烈火烧成焦炭。
那位死去的司机,并非董季平的联络员,而是专做“捞人”生意的黑道人物。近年来,一些中国人要么被诱拐,要么幻想一夜暴富,纷纷通过非法渠道进入大木田地区狂嫖滥赌;一些政治、经济身份敏感的人物,同样千方百计潜入大木田地区,有的是为了“大开眼界”,有的参股做生意,有的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这些人大多输到倾家荡产,最终沦为“科技园”的员工, 甚至人体器官“活体”。其中某些人物的亲友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们回国,黑道“捞人”产业应运而生。
收取家属不菲的费用之后,“捞人”团伙能够迅速查明营救目标--他们称之为“货”--所在的园区。“捞人”团伙有特别的渠道,可以接触到各大电诈园的人事主管,依照相应的行情,向相应的园区主管“买货”。被主管卖掉的“货”,很快出现在园区“因病死亡”的人员名单之中。“货”到手之后,“捞人”团伙会采取偷越国境等一系列操作,将“货”送到边境线中方一侧。对营救目标的家属来说,耗费巨资雇团伙“捞人”,实属无奈,然而,若向大木田警方求助,等同于向洪德全求助。
当然,“货”被“捞”回中国之后,必须对自己在千塔国北部的遭遇守口如瓶,否则,“捞人”团伙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这一点, 委托人和被“捞”的“货”都心知肚明。
董季平制定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方案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捞人”团伙。既然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洪德全的监控之下,启用自己的团队,无异于把战友拱手出卖给洪德全。就算把胡英子和万奇麟外出的消息透露给董季平是一个圈套,“捞人”团伙被拦截,结果无非是\"黑吃黑\"。但董季平万万没想到,“雄狮”小队竟然使用RpG, 直接把“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轰上了天。一想到那位司机因他而死,董季平的心脏便像是被扎进一根无法剔除的芒刺,纤细而尖利,隔上几分钟就刺他一下,令他痛到窒息。
身份暴露不会改变董季平的决心,正如他试图通过万奇麟携带的密码信向上级表达的那样, 他将战斗到底。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雄狮”小队黑洞洞的枪口,等待水面上漂浮着粪便和蛆虫的“土洞”。
天亮之后,董季平接到通知,胡英子身体不适,当日暂停训练。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洪德全的电话,或者全副武装的信使。
9月7日,星期三,20时24分,董季平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洪总”。
手机里传来洪德全惯常的,慵懒而倨傲的腔调:“董经理,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现在。”
董季平叩响“椭圆形办公室”的橡木门, 听到的不是洪德全慵懒的“请进”声,而是房门猝然被人从内侧拉开。这让董季平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洪德全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的到来,敲门声响起,洪德全便迫不及待地为他拉开房门。
为董季平拉开房门的当然不是洪德全,而是那位刀疤从左边嘴角一直贯穿到左耳根的“雄狮”小队成员。董季平望向仁立在洪德全身后, 黑衣黑裤腋下挂着手枪的精壮年轻人时,“刀疤”用极为干练的手法,从身后拍打董季平的腋下、腰部、大腿及小腿,检查他是否携带武器。 随后,“刀疤”后退半步,背对合拢的橡木门, 垂手而立。
“哈。”坐在大班桌后皮转椅上的洪德全一声轻笑,“对不起董经理,必要的安全措施。我突然想起来,你恰好就是负责我安全的保安经理。对保安经理采取安全措施,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仿佛觉得这真是个笑话,董季平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洪德全手指大班桌对面的椅子,依然面带微笑:“请坐。”
董季平的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灰色西服,他撩开衣襟,昂然人座。
“长话短说。”洪德全收起略带疲惫的微笑,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有些累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机,划动几个图标,调出一段视频, “我偶然刷到一段小视频,我猜董经理一定很有兴趣。”
洪德全点击“播放”图标,将手机朝董季平推过去。
董季平俯身凝神细看。
确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董季平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般的平静。况且,在得知“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被“雄狮”小队用火箭弹击毁之后,不会再有更大的变故让他悚然动容。
手机屏幕上的孟刚正在接受自媒体的另一次
采访。
画面显示,孟刚的腰部缠着厚实的白色绷带,绷带隐约透出血迹。孟刚声泪俱下,痛陈自己如何被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被“噶”去一个腰子之后,趁看守人员放松警惕,如何越窗而逃,如何命悬一线穿越丛林,回到中国·
“董经理,”洪德全收回他的手机,“这会不会实在太巧了呢?”
董季平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凝视着洪德全的眼睛。
而洪德全身后的年轻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锁定着董季平的一举一动。
董季平认出了这双眼睛,这个人正是与他一起突袭黄家“医院”的“雄狮”小头目。董季平扬起目光,对“张哥”微微一笑。“张哥”短暂地避开了董季平的眼锋。董季平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刀疤”与“张哥”一样,警惕地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如此安排,是担心自己突然出手,挟持洪德全,为自己赢得一条生路。
“自作聪明的家伙。”董季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他并不否认,在踏进洪德全的办公室前,有一瞬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
“董经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把这个人:” 洪德全伸出右手食指,遥点桌上的手机,“卖给了人体器官贩子。但很快,他就面对镜头发声, 申明自己的确被‘噶’去了腰子。现身说法, 为你提供证据--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说辞?\"
董季平并未贸然启用残存的渠道向上级报告孟刚私自接受自媒体采访,让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是,上级应该是意识到这段视频会给董季平带来麻烦,于是安排孟刚再次接受采访, 强调他被“噶”了腰子,强调他是自行出逃, 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董季平微微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做错了,请洪总处置。”
洪德全如同董季平的镜子一般,同样微微摇头:“还有一件小事。昨天夜里,大木田警方击毁了一辆企图带人偷越国境的汽车。司机被当场炸死。董经理,你知道这台车想要带走的,是什么人吗?”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董季平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个司机虽然死了,可是他们……”洪德全随手一指“张哥”,“找到了司机的老板。老板爽快地承认,有人雇佣他把人偷运到中国,雇佣他的这个人,碰巧了,老板说恰好就是李,董经理。”
董季平早已知道,洪德全把自己召到他的办公室里就是为了当面对他说出这番话,逼他摊牌。 董季平原先准备的解释是:胡英子恳求他想办法, 把她弄回中国,报酬是胡英子留在十四号别墅衣柜里的七万美元现钞。他原本打算对洪德全说: “七万美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笔小钱。”
然而,此刻,董季平完全失去了辩解的兴趣。
他扬起头,保持住嘴角的那一丝讥诮:“孩子并不在计划之内。”
洪德全似乎没有料到董季平会如此坦诚,沉吟数秒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孟刚出逃,他成功了;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差一点点也成功了--如果不是我们的枪花小姐在最后时刻,放弃了登上你安排的车。假若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计划。董经理,你的背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到我不得不对你心生敬畏。”
在洪德全字斟句酌说出这一大段话的同时, 董季平的脑海里迅速滑过父亲、母亲和上级的面孔。董季平的父母都是节衣缩食的浙江小商人, 受益于火遍全世界的义乌小商品,父母积攒下一笔钱,让他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得以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攻读酒店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留学期间,董季平成为一名优秀的mmA 业余运动员。学成归国,父母坚决要求他报考公务员,于是董季平通过公开招考成为浙江某地公安系统的一名网警。鉴于董季平出色的格斗能力与其作为网警从未公开露面,上级选中他到千塔国北部卧底。经过严格的培训之后,伪装成无数到千塔国北部淘金的中国人之一,董季平的美国留学经历以及mmA实战能力赢得了洪德全的赏识,从保安做起,不到半年,便升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董季平认为,自己身份的意外暴露,源自中国警方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洪德全自始至终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从自己任职“醒狮庄园”的第一天开始,也许洪德全就命令“雄狮”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问题很可能出在不久之前自己向上级传送的那份人员名单上。既然名单被掉包,说明洪德全彼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跟自己摊牌,董季平判断,这很可能跟洪德全的“黄雀计划”有关。
董季平对洪德全的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说具有更大的力量。
“明说吧。”洪德全像是不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认为,你是中国警方派到我身边的卧底,你的看法呢,董经理?\"
这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董季平也如洪德全一般,叹上一口气:“没出身子:“我从来无意冒犯中国政府,无意冒犯中国警方,但是……”他停了下来,盯住董季平的眼睛,后者无所畏惧地回视他。
“对于中国警方把一个卧底安排到我身边这件事情,我很不开心。准确地说,我感觉被冒犯了。”洪德全皱起眉头。
董季平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洪德全一定会
继续把话说下去。
“首先,我必须解除你的保安经理职务,我会派人搜查你的住所,让技术人员检查你的手机……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现在,董经理, 请交出你的手机。”洪德全努力体现出某种外交礼仪般的彬彬有礼。
董季平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到桌上。
“谢谢你的配合,”洪德全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收起手机。随后,他仰靠在皮转椅上,“说实话,这件事情让我非常为难。在我想出解决方案之前,只能委屈董警官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独自待上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够离解。”
也许是针对洪德全口中刻意强调的“董警官”,董季平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以跟他们走了。”洪德全转动椅子,
让自己背对董季平。
“张哥”绕过大班桌,走到董季平跟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董季平起身,整理一下衣襟,迈步朝双扇橡木门走去。
“刀疤”不动声色地拉开橡木门。
董季平的身后,传来洪德全懒洋洋的声音: “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董警官,中国警察并没有境外执法权,因此,我非常担心,那些派你来的人,会不会完全否认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另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椭圆形办公室”门外的候见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六个黑衣黑裤黑色警用面罩遮脸,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仿佛有人给他们下达了无声的口令,开门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站起,将董季平夹在中间,朝电梯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