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连江浔都屏住了呼吸。
外头寂静无声,漆黑阴暗的枯井里,回荡着的,只有仿若响在耳畔的心跳声。
“崔公子。”
沈嘉岁的声音终于响起。
她微微垂眸,避开了崔明珏热切的目光,可转瞬间,便再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崔明珏的脸,眼里带出一丝歉意与决绝。
“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她说得这般干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半点客套与委婉。
崔明珏维持着微微俯身的动作,闻言眼里的希冀渐次破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骄傲的,沈小姐既然拒绝了他,他自然做不出什么死缠烂打、因爱生恨之事。
可他生平第一次倾慕一个女子,将她放在心肠里日也思夜也想,甚至细细畅想过他们的将来。
如今,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他薄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临到头,也只艰涩而无力地唤了声:“沈小姐......”
沈嘉岁缓缓偏过头去,面上的震惊还未散去,但更多的是坚定。
方才沉默之时,她曾仔仔细细问过自己的心意。
她很清楚,自己对崔明珏并没有那种特殊的感情,既如此,便不能因为一时的犹豫和权衡,给他任何的错觉和希望。
她想,这才是面对崔明珏一片真心最好的回应。
话音入耳,江浔慢慢低下头去,面容彻底掩在了黑暗中,只听得他极缓极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簌簌——
腊梅枝头的积雪落了地,一下子惊动了沉默的三个人。
沈嘉岁回过头来,已要请辞。
可这时候,崔明珏却低低问了声:“沈小姐,在下当真.......一点机会也无吗?”
他再次迈步靠近沈嘉岁,声音里隐隐溢出了一丝颤意。
果然,他还是不甘心,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若沈小姐觉得我有哪里不好,我可以改,当初国子监一事,确实是我做错了,今后绝不会再犯。”
“我很快就能从国子监出来,入朝为官了,沈小姐,或许我官职不高,我资历尚浅,但是我有信心,终有一日定可以给沈小姐荣光和体面。”
“还是说,沈小姐心中已经有旁人了......”
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崔明珏能感觉到,嫉妒与艳羡正在他心中疯长。
他无法忘记,今日在鞠场上,沈小姐看江浔的那个眼神。
沈嘉岁蹙起眉头,退后两步拉开了和崔明珏的距离。
她知晓崔明珏之能,知晓他会如何青云直上,只是她没能活过两年后,不曾看到两位王爷与皇孙,最后到底是谁继承了大统。
若是瑞王爷,毫无疑问,崔明珏必定是整个盛朝最得意的新贵与红人。
故而,她不愿在此时闹得太僵,凭空惹来一个强大的敌人。
看到崔明珏步步紧逼的模样,沈嘉岁抬手,阻止他继续靠近。
她正了色,也不由叹了口气。
“崔少爷,我不知你究竟情从何起,你我之间实在只见了几面而已。”
“若你旧事重提,说起你我初见那一日,那我也不得不实话实说,崔公子当日之举,本不可原谅。”
崔明珏闻言,霍然色变。
沈嘉岁却沉声道:“崔公子,你故作纨绔,无论是为玩乐也好,为韬光养晦也罢,但你实在不该因此牵扯上他人。”
“名声于女子本就如性命般重要,我知你或许无心,不过人云亦云,闹着玩罢了。”
“但你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更该谨言慎行,因为会有无数人为了迎合你,讨好你,将更加污秽不堪的话泼在我身上。”
“崔公子,你该庆幸,那次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是我,我早已无谓什么名声,爹爹娘亲更是疼我入骨,我也早就不将陆云铮放在眼里。”
“可倘若,被编排与嘲笑的是旁人呢?她们若没有家人撑腰,若爱惜羽毛,若贞烈不屈呢?”
“那便是一条白绫挂死,以此来保全家族的名声,来扞卫自己的尊严!”
“崔公子,不要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女子的艰难.......你只是看不到罢了。”
“我可以原谅崔公子,是因为我不欲与崔公子交恶,那些流言于我也实在不痛不痒,但崔公子不要因此以为,这——只是小事。”
若崔明珏今后当真是位高权重之人,那他的一举一动将干系更多人的安危喜怒。
沈嘉岁想,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崔明珏在沈嘉岁严正的言语中倒退一步,面色渐渐发白。
“我......我真的不是有意......”
他张了张嘴,有些苍白地解释了一句。
当时他确实没想那般多,只是人人都传,他也跟着嬉笑了几句。
沈嘉岁点了头,可神色间却透着严肃。
“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可崔公子,你瞧这世道,谣言一起,不加分辨,人云亦云。”
“人人都是无意,说的都是玩笑话,但谣言的苦主,怎么就被逼死了呢?”
“崔公子确实不是有意要伤害旁人,只是从未设身处地去想过旁人的感受罢了。”
“今日以后,崔公子不妨朝外看看,看看你我锦衣玉食之下,有多少平头百姓,又有多少不公不义。”
崔明珏面色再变,还要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心里清楚,沈嘉岁说的话,正中他的眉心。
当时他随声附和,确实从未想过沈小姐的处境,亦从未想过这些话出口的后果。
他只是心安理得地想,人人都说得,他又有何说不得呢?
沈嘉岁注视着崔明珏,见他神色几番变化,便知自己方才的话,他大抵是听进去些了。
思及此,沈嘉岁也稍缓了神色,知晓该是结束今日的会面了。
“崔公子,你方才说,自己不日便要入朝为官——”
沈嘉岁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而后屈膝行礼,温声道:
“那沈嘉岁斗胆,为崔公子送上祝语:
愿君初登朝堂,现鸿鹄之志,展骐骥之跃。秉持刚正,形端影直,以忠正之心、睿智之谋佐于圣上,谋于百姓,从此官运亨通,功业卓着,福泽绵长。”
悠悠话音落下,沈嘉岁再屈膝。
崔明珏望着面前的沈嘉岁,这一刻不由眸光大盛,可很快又面露复杂之色。
他曾一遍遍畅想,自己若能娶到沈小姐,便将她好好保护起来,护她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今夜听她一席话,却终知自己不仅无知,而且根本不了解她。
她谈女子,谈百姓,谈公义,她的目光与心胸,比他想象中要长远广阔太多。
思及此,崔明珏心神激荡,惊喜、羞愧、失落、倾慕,五味杂陈,搅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他想要上前将沈嘉岁扶起,却又忧心她厌烦自己的靠近。
他是如此的不甘,这样的女子,自己越发明白她的好,却终究走不到她身边去。
崔明珏挣扎再三,最后还是规规矩矩收回了手。
“沈小姐所言,在下悉数记下了......”
在沈嘉岁坚定而有理有据的拒绝中,崔明珏心生颓然。
他只好躬身拱手,向沈嘉岁郑重回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