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心绪一顿起伏,此时再回过神来,连维持清醒都很艰难了。
江浔只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快步去追逐前头的光亮。
恍恍惚惚中,沈小姐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江大人,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江浔晃了晃脑袋,唇舌已然麻木,却还是毫不犹豫应声:“相信。”
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前世,十年过去了,许多细节依旧生动,不敢忘却。
“那我若说,我上辈子就认识江大人了呢?”
话语悠悠传进耳朵里,叫江浔猝然抬眸,可他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上辈子,我是在大理寺门口见的江大人。”
“只是彼时,我狼狈不堪,是去申冤的,而江大人光风霁月,已是百姓眼里的青天了。”
江浔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心头狂跳。
他想起了这些时日以来,不断出现的同一个梦境。
那个素衣女子跪在大理寺门口声声诉冤,可偏偏自己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难道......难道她就是......
“沈小姐,是你——”
江浔再也难掩震惊,他想要问问,沈小姐到底有何冤屈,为何哭得那般伤心。
他越发加快步子,想要追上沈嘉岁的脚步,可这会儿脚下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
喉头瞬间冲出一股腥甜之气,偏偏这时候,眼前的光突然消失不见了。
江浔心头一急,“沈小姐!”
声音才刚出口,黑暗中,有人稳稳握住了他的手。
“江大人。”
呼声近在眼前,带着颤意。
“火折子灭了,没关系,我带你出去。”
江浔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拉了起来。
他努力配合着,用尽全力迈出每一步,身侧之人明明消瘦,却那般沉稳又充满力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
“沈小姐,告诉我,你有何冤屈,你为何要哭?”
沈嘉岁闻言霍然扭头,一瞬间,灼热而柔软的唇瓣擦过她的额头,一触即走。
可沈嘉岁全然被江浔的话吸引了心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开口:
“江大人,你方才......说什么?”
江浔的思绪已全然混乱,“沈小姐,我梦见了你,梦见你哭了,你有冤屈,沈小姐......”
话语到最后,渐渐变得缠绵,裹满了欲望。
他忍不住倾身而去,滚烫的脸贴在了沈嘉岁的脖颈间,几乎是本能地将薄唇贴了上去,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也朝她拥去。
沈嘉岁心神巨颤之下,被江浔推得一个趔趄,抵在了墙上。
“沈小姐......沈.......岁岁.......岁岁.......”
江浔低低喟叹出声,紧紧贴着沈嘉岁,已全然失了理智。
沈嘉岁终于回过神来。
可是,她不曾把江浔推开。
在幽幽深深的黑暗里,她反而伸出手去,主动环住了江浔的腰身。
幽香钻入鼻息,江浔浑身一颤,破碎的理智竟在这一刻艰难拼凑了回来。
他霎时朝后一退,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咳出了一口血来。
是他咬破了舌尖。
“沈小姐,打晕我。”
江浔颤声开口,对自己恼怒不已。
他不可以在这种时候,伤害沈小姐。
黑暗中,回应他的却是极力掩饰的低泣声。
江浔闻声瞳孔微缩,急忙向前探手而去,捧起了一张脸。
指腹轻轻摩挲,触到了温热的泪水。
“对不起,沈小姐,对不起。”
江浔慌乱地道歉,一声连着一声,手足无措。
沈嘉岁摇了摇头,眼泪却已经决堤。
“那不是梦,江大人,你永远不知,你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是明月,是清风,是救赎。
上一世满门抄斩后,她彻底断了生念,像个游魂一样,没日没夜在已经被封的定国将军府里游荡着。
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花光了,她万念俱灰,和衣蜷缩在地上,等待爹爹娘亲来接她。
脚步声传来。
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喃喃道:“爹爹,娘亲,是你们来接岁岁了吗?”
“沈小姐.......”
喟叹声幽幽传来。
她心头一震,疲累至极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绯红衣角。
“沈小姐,当日在大理寺外,江某曾有言:公道存心,不容蒙尘,断案除冤乃我分内之事。”
“你以真心托付,可江某却有负所托,无论缘由为何,是我失言,是我无能,请容江某在此,向沈小姐与沈家满门冤魂请罪。”
她猛地撑起上半身,就见江大人拂开下摆,竟当真冲她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她以为,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可这一刻,看着江大人以额触地,泪水却再次漫涌而上。
她怎么可能怪罪江大人。
听闻他因为沈家一案,被圣上几番斥责,后来禁足府中,已经许久不曾上朝了。
她不去恨陷害沈家的人,不去怨朝廷不公,反而去怪为沈家几番奔走的江大人?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满门含冤而死,谁也回天无力,她亦再无生念了。
“江大人,你走吧,谢谢你。”
她哽咽着开口,江大人却直起上半身来,定定看着她。
他说:“沈姑娘,你是唯一尚在人世的苦主,我知晓很难,但还是想请你好好活着。”
“江某会继续前行,哪怕撞个头破血流,身首异处,也会将真相与清白还给你,还给沈家满门。”
她听到这话却摇了头,满是绝望地泣声道:“江大人,没用的,你知道的,没用的.......”
“没用,也要一试。”
她终于抬头,去看江大人的脸。
他看起来......并不好。
眼下发青,面色发白,眼里甚至布满了红血丝。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江大人那稍稍凌乱的衣领下仿佛还藏着血痕。
她问:“江大人,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的话,她至今一个字也不敢忘。
他说:“沈小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愚蠢之举。”
“但恰好,我就是那愚蠢之人,我不知什么能不能做,只知什么该不该做。”
“若有一日,沈小姐听闻我身死的消息,不必挂怀,更不必歉疚,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而后......回到了我来的地方。”
她思绪混沌,已然无力思考,只是怔怔地问:“江大人,那你从哪里来?”
他并未回答,只是俯身来搀她。
“沈小姐,若你我都能活到最后,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他笑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弯了嘴角,却是在如此悲情又绝望的时刻。
她仰头望着他,眼眶通红,而后,在他面前号啕大哭。
这是——他们上辈子见的最后一面。
那一日,在国子监门口再次见到江大人时,无人知晓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以为,上辈子与江大人的交集将永远只存于她的脑海中。
可江大人竟说,他梦见了......
就这一句,将她早已立志撇去的软弱悉数勾了回来,让她再也管不住眼泪。
那段日子太苦太苦了。
重生后,她从不敢去深思江大人最后的结局。
她心里清楚,江大人言出必行,一定还在为真相和正义奔波。
若败,只有一个下场,死无全尸......
想到这里,她再也难忍愧疚与酸痛,再次主动揽过江浔,颤声道:
“江大人,要说对不起的是我,走,出去后,我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你。”
温热的身躯再次靠上前来,而后,那般坚定地带着他前行。
江浔重重点了头,倾尽全力跟上沈嘉岁的脚步。
舌尖刺痛难忍,让他还余几分清醒,去努力思考沈小姐话里的意思。
那不是梦?
沈小姐问他信不信前世今生,所以,那是沈小姐的前世?
一瞬间,江浔想通了很多事。
荣亲王府、大昭寺、伯府,沈小姐做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背负着重担,在努力改变前世的轨迹,在弥补前世的遗憾,在避免可能到来的惨剧。
思及此,江浔心中最大的犹豫终于缓缓散去。
原本,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带累沈小姐。
可如果,他们在走一条同样艰难的道路,如果他们的命运本就息息相关,那他更应该牢牢抓住沈小姐,和她并肩而行。
“沈小姐。”
江浔突然开口,再也难忍心中怜爱与眷恋,低声回应:
“你亦不知,你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是暖光,是明灯,是救赎。
骄阳炙热璀璨,明月清冷高洁。
在黑暗的密道里,骄阳与明月相互搀扶,并肩而行,照亮救赎彼此。
这时候,吧嗒吧嗒——
前头拐角处,有光亮行来。
沈嘉岁与江浔霍然一惊,同时抬头朝光源看去。
只见,蔺老拿着灯笼,南风举着火把,二人瞪眼张嘴,正愣愣看着他们.......
“啊!”
沈嘉岁不知为何,像是小时候吃糖被抓到了一般,吓得顿时炸毛了,想也没想就把江浔给放开了。
砰——
江浔步子本就迈得大,偏都是借的沈嘉岁的力,这一下毫无防备,一下子撞到了身旁墙上去,发出一声闷响。
蔺老吓得惊呼一声:“哎哟!老夫的宝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