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这些时日常往大昭寺的碑林跑,一则顾惜枝迟迟未有动作,二则她实在喜欢蔺老的性子。
有时候往蔺老身旁一坐,打打下手,东拉西扯聊上半日,也觉有趣得紧。
时辰一到,江浔就会顶着落日余晖,穿过碑林,来寻他们用晚膳。
今日照旧如此。
江浔从大理寺出来后,抖落身上的倦意,迫不及待来到了大昭寺。
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纱幔,笼罩着眼前的碑林,江浔一路往里,脚步轻快,嘴角微微扬起,终于在昨日的老地方瞧见了沈嘉岁和蔺老。
他二人此时正默声蹲在一块石碑旁,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专注。
江浔蓦地停了脚步,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吹来的晚风拂过草丛,沙沙轻响。
只见沈嘉岁微俯下身,手指正轻轻捏住覆在石碑上的宣纸一角,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世间珍宝。
蔺老鼓励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对,慢些,好丫头,心放宽,莫急。”
伴随着宣纸一点点被揭开,碑上的字迹完整地呈现在纸上,直到最后轻轻一声嗤——
宣纸被完完整整揭了下来!
沈嘉岁与蔺老对视了一瞬,二人眼中同时闪过兴奋的光芒,沈嘉岁更是抑制不住地欢呼出声:
“成了!”
不远处的江浔在这一刻也跟着飞扬了眉眼。
眼前的,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个人。
夕阳为他们镶上了一层金边,岁岁的发丝在晚风中发着光,老师脸上的皱纹里都填满了笑意。
真好啊.......
他眸光温柔,甚至不忍出声打破如此美好的时刻。
沈嘉岁眼角余光瞥见了江浔的身影,登时冲他挥起了手,激动又骄傲地叫道:
“阿浔,快过来看呀!是我揭下来的!”
蔺老闻声回头,见江浔来了,也跟着咧了嘴角,笑道:“修直,来来来!快瞧瞧你未来媳妇有多厉害!”
此言一出,倒叫两个小年轻齐齐闹了个羞羞脸。
江浔轻咳了一声,掩饰羞意,大踏步迎上前去。
可还没等他接过沈嘉岁手中的宣纸,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呼声:
“老爷!圣上有旨,召您即刻进宫!”
沈嘉岁猝然抬头,便见面前的蔺老与江浔师徒俩已蹙眉交换了神色。
还是蔺老先开了口:“既然是圣上急召,老夫这就进宫瞧瞧。”
江浔回头看了眼沈嘉岁,沈嘉岁急忙摆手,“我没事,阿浔你和老师一起去吧。”
江浔正要点头,蔺老已经诶了一声,“圣上是传老夫,又没传你,你眼巴巴跟着去做什么?也不合规矩。”
蔺老边说着,回头冲沈嘉岁宽慰一笑,“进宫面圣于老夫如同家常便饭,岁丫头可别跟着操心。”
“老夫去去就回,修直,好生将岁丫头送回去。”
这般说着,蔺老已经迈步离去。
残阳如血,泼洒在碑林上,映出一片橙红交织的光影。
蔺老的下摆满是深深浅浅的褶子,方才跪地拓碑时,还沾了些尘土。
他的步伐快而坚定,可即将步入碑林边缘如墨般浓重的阴影之中时,他忽而停下了脚步,蓦然回首。
他的目光越过一座座石碑,穿过如纱般的光晕,精准地落在了并肩而立的江浔和沈嘉岁身上。
下一刻,便见他扬了唇,冲他二人轻轻点了头,目光那般深邃又温暖,映出无尽的疼爱。
沈嘉岁微微蹙眉,不由向前迈出一步,蔺老却已转身走进了阴影里,很快便与随从消失在了视野中。
“阿浔。”
沈嘉岁忍不住攥紧了江浔的袖子,仰头问道:“最近朝堂之中可有什么大事?”
江浔皱着眉,细细思虑了一番,却无果。
如今一切都在照计划推进,他自认未留下什么纰漏。
但是,圣上已经许久未曾急召过老师了。
如今襄王爷被监禁,皇孙殿下与瑞王爷的争斗已经放在明面上了,果然他还是放心不下。
江浔方思虑至此,沈嘉岁已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阿浔,你还是去吧,虽圣上不曾召你,但你等在宫外头随机应变也是好的。”
“我有武艺傍身,不必担心,再者如今各方怕是巴不得我们成婚呢,我不会有事的。”
“快去吧!”
她如今虽与江浔定了亲,智斗上也多仰仗着他,但自认从不是个拖后腿的,她的本事用于自保,绰绰有余。
江浔见沈嘉岁早已思虑到位,心中很是安心,当即轻轻捏了下她的手,便快步离去。
沈嘉岁目送江浔离开,转而又蹲下替蔺老将拓碑的物什收起来。
片刻,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沈嘉岁回头一看,江浔竟是将南风留给了她。
沈嘉岁微一蹙眉,南风已拱手行礼,解释道:“沈小姐,少爷身边还有北风,今日之事少爷晚间也会传信给您,还请您万勿忧心。”
沈嘉岁闻言眉宇一松,轻轻点了头。
———
另一边,蔺老在马车上仔细整理过仪容后,便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轻轻摇晃,他却坐得极稳。
赶车的老伙计跟了蔺老几十年了,当年蔺老进京赶考的时候,就是他赶的车呢。
这会儿,便听那老伙计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老爷,没事吧?”
蔺老微微睁开眼睛,在昏暗的马车中轻摇了头。
“没事。”
大概是.......那些陈年往事被扒出来了吧。
昨日扬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这些时日附近出了些可疑之人,行踪鬼祟,好似在打探什么消息。
其实,长公主归京之后、储君之争愈加激烈之时,他已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虽早就交代下去了,可当年之事知晓的人可不少,世上又哪来什么天衣无缝呢?
此事于他......实在无关痛痒,只是担心,连累了长公主与......太妃。
好在昨日消息来得及时,他已同长公主通过气了,想来今日这一关不算太难。
之所以瞒着修直.......
那孩子表现得越急切,反而越能叫他撇清干系。
他的路......已经够难走了,自己这个老头儿,可不能给他再添乱。
“再快些,莫让圣上久等了。”
蔺老沉沉催促了一声,天色渐晚,马车从南城门驶进,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