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儿那天逗得大家哈哈笑,他说怕风一吹就把林姑娘吹倒了,把薛姑娘吹化了。鲍二家的轻轻拍了他一下,笑着说:“你这小子,嘴里没个把门的,说话太实在了。你跟二爷的时间不短了,可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宝玉那家伙说的。”正说着,尤二姐刚想再问什么,尤三姐就笑着插嘴问:“哎,你们家那个宝玉,除了上学,他还干点啥?”兴儿笑着回答:“三姨儿,您就别打听他了。说起来您可能都不信,他这么大了,居然没正经上过学。我们家里从祖宗到二爷,哪个不是被老师管得严严的?可他偏偏不喜欢念书,老太太把他当宝贝一样宠着。老爷之前还想管管他,现在也不敢了。他整天疯疯癫癫的,说的话别人都听不懂,做的事也没人知道。外表看着挺清秀,心里估计也聪明,谁知道里面其实更迷糊。见人都不爱说话,好处是没上过学,但居然还认识几个字。他既不学文,也不学武,就喜欢和丫鬟们闹腾。而且,他一点刚性都没有。有时候见到我们,高兴了就和大家闹一阵;不高兴了就自己走开,也不搭理人。我们坐着的、躺着的,他看见了也不理我们,我们也不责备他。所以,没人怕他,都挺随意的,也都相处得来。”
尤三姐笑着说:“主人宽松点,你们就放松了;主人严格点,你们又抱怨个不停:看来你们真不好对付啊。。”尤二姐接话道:“我们本来觉得他还不错,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尤三姐回应:“姐姐别信他那些胡话。咱们也不是刚认识,他那点行为举止、吃喝拉撒的,本来就有那么点女孩子气,说明他天天都在那环境里混呢。要说迷糊,他哪有迷糊啊?姐姐还记得守孝那时候,咱们一起待着,那天和尚们进来绕着棺材走,咱们都站在那儿,他一个人站在前面挡着人。别人说他不懂礼数,眼神也不行。可事后他没偷偷跟我们说吗?‘姐姐们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只是担心和尚们那股味儿会熏到你们。’然后他喝茶,姐姐也要喝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紧说:‘这碗不干净,得另洗一个再倒。’这两件事儿,我暗中观察,发现他在女孩子面前,不管啥都能应付得来,就是不太适应外人那一套,所以他们就不懂了。”
尤二姐一听,乐了:“哟,听你这意思,你们俩早就心照不宣了。干脆把你嫁给他得了,多好!”三姐一看兴儿在那儿,不方便开口,就低头只顾嗑瓜子。兴儿笑了:“要说长相和行为,你们俩确实挺般配的。不过她已经有人了,还没公开呢,将来肯定是林姑娘的。林姑娘身体不大好,而且俩人都还小,所以还没定下来。再过个三两年,老太太一说话,那肯定就没悬念了。”大家正聊着,隆儿突然来了,说:“老爷有急事,得派二爷去平安州。三五天就出发,来回得十五六天。今天不来了,让老奶奶早点和二姨儿把那事儿定下来,明天二爷来了就好办了。”说完带着兴儿也走了。
尤二姐把门一关,早早地就寝了,一整夜都在盘问着她妹子。第二天下午,贾琏才露面,尤二姐就劝他:“你有正事儿要忙,何必急匆匆地又跑过来?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事儿。”贾琏回道:“也没啥大事,就是突然有个远差要出,出了月子我就得走,大概得半个月才能回来。”尤二姐说:“既然这样,你就放心大胆地走吧,这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三妹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她已经挑好人了,你只管照她说的去做就行。”贾琏急忙问:“是谁啊?”二姐儿笑眯眯地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儿,不知道啥时候才回来。她眼光可真是独到。她自己说了,那个人一年不来,她就等一年;十年不来,她就等十年。如果那个人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她情愿剃光头当尼姑,吃斋念佛,再也不嫁人。”
贾琏追问:“到底是哪个这么让她动心?”二姐儿笑着说:“这事儿说起来可就长了。五年前,我们老娘家过生日,妈妈带我们去给老娘拜寿,他们家请了一帮唱戏的人,都是些好出身的小伙子。里头有个演小生的,叫柳湘莲。她现在就是要嫁给他。去年听说这家伙惹了麻烦跑路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贾琏一听,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这人眼熟,原来是他啊。眼光确实不错。你不知道,柳老二那小子长得挺俊的,可对人冷冷淡淡的,一般人都没感情。他和宝玉特别合得来。去年因为打了薛蟠,他觉得不好意思见我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直没露面。听说有人回来了,不知道是真是假,问问宝玉的仆人们就知道了。如果他没回来,他那习性,谁知道他几年后才回来?那不是白耽误事儿了吗?”二姐儿说:“我们这三妹,说话算话,她怎么决定,你就按她说的做吧。”
俩人正聊着呢,三姐儿过来搭话了:“姐夫,你肯定好奇我们是什么人吧。今儿我就告诉你:你放心,我们可不是那种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说一不二。要是有姓柳的来了,我就嫁给他。从今天开始,我吃素念经,照顾我妈,等他来了我就跟他走;他要是一百年都不来,那我就自己修行去了。”说完,她把头上的玉簪拔下来,一下磕成两截,说:“我要是说了假话,就跟这簪子一样!”说完,她回自己房间去了,真是做到了“不合礼数的事儿不做,不合礼数的话不说”。贾琏没辙,只能先和二姐商量商量家务,然后回家再跟凤姐商量出发的事。一边派人去问焙茗,焙茗说:“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没来,他要来了,我肯定知道。”又去问了问他的邻居,也说没来。贾琏只好回去告诉二姐儿。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贾琏前两天就说过要出发了,结果先跑到二姐儿那儿住了两晚,打算从这里偷偷地出发。没想到三姐儿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见二姐儿持家有道,也就放心多了。那天一早出城,直奔平安州的大路,白天走晚上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走了三天,有一天正走着呢,迎面来了一群驮子,其中一伙人,带着十来匹马。等走近了一看,哎呀,这不是薛蟠和柳湘莲嘛!
贾琏觉得太神奇了,赶紧骑着马迎上去,大家见面后聊了聊近况,然后找了个酒店歇脚,好好聊聊。贾琏笑着说:“上次闹腾之后,我们忙着给你们俩和解,谁知道柳二弟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今天你们俩又在一起了?”薛蟠笑着说:“真是奇了怪了,我和伙伴们带货回家,从春天就开始走,一路上都没啥事。谁知道前两天到了平安州,碰上了一群强盗,把我们的东西抢走了。正巧柳二弟从那边过来,把强盗赶跑了,把货物抢回来了,还救了我们的命。我感激他,他还不接受,所以我们就成了生死兄弟,现在一起回京城。以后我们要像亲兄弟一样。到了前面的岔路口,他就往南走二百里,去看他一个姑妈。我先回京城处理好自己的事,再给他找个房子,找个好媳妇,一起生活。”
贾琏听了说:“原来是这样啊!那挺好的,就是咱们白担心了几天。”然后又说:“刚才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好知道一门好亲事,挺适合你的。”说着就把自己和尤氏结婚,现在又要嫁小姨子的事说了出来,就是没提尤三姐自己选的事。还叮嘱薛蟠:“先别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就知道了。”
薛蟠一听,乐得跟什么似的:“早就该这么办了,都是我那表妹的错。”湘莲赶紧笑着拦他:“你这家伙,又犯忘了,快别说了。”薛蟠赶紧闭嘴,接着说:“既然这样,这门亲事咱们是非做成不可了。”湘莲点头:“我本来就想找个天仙似的姑娘,但现在看在你家兄弟的面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你看着办吧,我肯定听你的。”贾琏笑眯眯地说:“现在说这些都白搭,等柳二弟一见我那媳妇儿,保管他得承认是古今罕见的大美女。”湘莲一听,乐得不行:“那行,我回去跟姑母说一声,最多一个月,我肯定回京城,到时候再细谈。”
贾琏笑着说:“咱们就这么定了。不过,我有点信不过你柳二弟,你这家伙到处乱跑,万一一去不复返,那不是坑了人家姑娘吗?咱们得留个信物。”湘莲一拍胸脯:“大丈夫说话算话,我虽然穷了点,又在外头,但信物的事情不用愁。”薛蟠立刻接口:“我这儿有现成的,我给准备一份,你带去吧。”贾琏摆手:“不要金银珠宝那些俗物,只要是柳二弟自己的东西,不管值多少钱,意思到了就行。”湘莲一拍脑袋:“有了,我身上带着一把‘鸳鸯剑’,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一直当宝贝藏着,这回就给你吧。就算我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也不会舍得这把剑的。”说完,几个人又喝了几杯酒,然后各自上马,挥手告别,分道扬镳。
那天,贾琏风尘仆仆地来到平安州,办完了公事,还不忘叮嘱节度大人十月务必再来一趟。他一领命,隔天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先去尤二姐那儿报到。二姐可是个持家有道的好手,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至于三姐儿,那性格直爽得跟块石头似的,除了照顾妈妈,就是和姐姐一起做做女红,哪怕贾珍趁贾琏不在家,偷偷来家里鬼混了两回,二姐儿也是爱理不理,找个借口就不露面。贾珍早就领教过三姐儿的厉害,哪里还敢去招惹她啊,自然就越来越少来了。
说回来,贾琏一进家门,看到二姐儿和三姐儿的日子过得这么安稳,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对二姐儿的贤惠更是感激不尽。大家聊了聊家常,贾琏就把路上遇到柳湘莲的事情说了说,还把鸳鸯剑拿给三姐儿看。三姐儿一看,剑上雕龙画凤,珠宝闪闪,打开来一看,里头是一对儿,一把刻着“鸳”,一把刻着“鸯”,剑身冰凉透亮,就像秋天的水一样清澈。三姐儿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收起来,挂在房间里,每天看着剑,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依靠有了。
贾琏在家里住了两天,去向老爹汇报了情况,然后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这时候凤姐儿的病已经好多了,开始出来管理家务了。贾琏又把鸳鸯剑的事情告诉了贾珍。但贾珍最近又有了新欢,而且正对这两个女儿的无情耿耿于怀,所以对这事儿也没放在心上,随便贾琏怎么处理。不过他担心贾琏一个人搞不定,还是给了他几十两银子。贾琏拿着这些钱,就交给二姐儿,让她准备嫁妆去了。
八月里,湘莲刚来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薛姨妈。结果一见到薛蟠,才知道这家伙真是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水土不服,刚到京城就生病了,在家里养着,还得请医生调理。一听湘莲来了,薛蟠赶紧让人把湘莲请进卧室见面。薛姨妈也不提以前那些旧事,心里只感激湘莲救了她儿子的命。母子俩都对湘莲特别感激。还提到了婚事,说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挑个好日子办事。湘莲听了也是感动得不行。
第二天,湘莲又来找宝玉。两人一见面,就像是两条鱼儿游进了水一样自在。湘莲突然问起贾琏背地里娶了第二个老婆的事情。宝玉哈哈一笑说:“我听焙茗说过,但我自己没看到。这种事我也不敢多插手。焙茗还告诉我,琏二哥一直在找你,不知道他想说啥。”湘莲就把路上发生的一切都跟宝玉说了。宝玉听后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么好看的人,真是古今少有,和你真是天生一对。”湘莲疑惑地说:“那他干嘛非得找我?我们又不怎么熟,他对我这么上心干嘛?路上匆匆忙忙的就要定下来,难道女孩子家会赶着男孩子不成?我自己都有点疑惑了,后悔当时不该留下那把剑作为定情信物。所以后来我想起你,想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玉说:“你本来挺精明的,怎么给了定礼又怀疑上了?你不是说只要个美人儿吗?现在有了个美人儿,不就得了,干嘛还疑神疑鬼的?”湘莲问:“你都不知道她家底,怎么知道她是美人儿?”宝玉说:“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妹。我在那儿和他们混了一个月,能不知道吗?真是两个大美人儿!她还姓尤。”湘莲一听,急忙跺脚说:“这事儿不妙,绝对不能干。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别的都不干净。”宝玉听的脸都红了。湘莲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我该死,胡说八道。你快告诉我,她的品行怎么样?”宝玉笑着说:“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说不定连我都未必干净呢。”湘莲也笑了:“都是我一时冲动,别往心里去啊。”宝玉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事,别提了,好像是有意的一样。”
湘莲打了个揖,告了个别,心里头直打转,琢磨着去找薛蟠。但想到薛蟠病怏怏的,脾气又躁,干脆直接去把定礼要回来算了。主意拿定,就直接找贾琏去了。贾琏正在新房里头乐呵着呢,一听说湘莲来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跑出来迎接,拉着湘莲进了内堂,还介绍了尤老娘给他认识。湘莲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揖,叫了声“老伯母”,自称“晚生”,把贾琏给惊得不行。喝茶的时候,湘莲就说了:“在外头忙忙碌碌的,没想到家里头四月份就定了亲,我都没法跟家姑母解释。跟了你二哥,又对不起姑母,这可不行。定礼里头那些金银财宝的我不要,但这把剑是我祖父留下的,我想请你还给我。”贾琏听了一肚子不乐意,说:“二弟,你这话可说错了。定礼就是定礼,就是为了防止反悔的。婚姻大事,哪能说变就变?”湘莲笑了笑,说:“那好吧,我愿意受罚,但这事儿我是坚决不干的。”贾琏还想说几句,湘莲却站起来说:“咱们出去聊吧,这儿不方便。”
尤三姐儿在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好不容易才把他给盼来了,谁想到他突然变卦,显然是在贾府里听了啥闲言碎语,把她也给看扁了,觉得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不配当他老婆。现在要是让他出去跟贾琏说退亲的事,估计贾琏也没辙,就算争起来,自己也没意思。一听到贾琏要和他一起出去,三姐儿赶紧摘下剑,把剑锋藏到肘后,出来就说了:“你们俩也别出去商量了,就把订婚礼物还给你!”一边说一边眼泪就像瀑布一样往下流,左手把剑和鞘一起递给湘莲,右手一收肘,剑就横在了脖子上。真是让人心疼啊: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大家现在都慌得一批,急救个不停。尤老娘一边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大骂湘莲。贾琏抓住湘莲,让人把他捆起来送官。二姐儿赶紧擦干眼泪,反过来劝贾琏:“人家又没逼他,是她自己找死,你把他送官有什么用?反而让事情更糟,丢人现眼。不如放他走吧。”贾琏这时候也没了主意,就松了手,让湘莲快走。湘莲却没动,摘下手绢擦泪说:“我真是没想到她是这么刚烈的人!真是让人佩服!是我没福气享受。”大哭一顿,等到买了棺材,亲眼看着入殓,又对着棺材大哭一顿,才告别离开。
刚出门,心里没个去处,迷迷糊糊的,就自己琢磨起刚才那档子事:“哎,真是没想到,那么个美貌佳人,性格还这么刚强!”一边后悔一边走,也没注意自己在哪了。走着走着,耳边隐约传来一阵佩环的声响,三姐从那边走过来了,手里拿着把鸳鸯剑,另一只手捧着一本册子,泪眼婆娑地对湘莲说:“我傻乎乎地喜欢你五年,没想到你这么冷血冷心。我就用这条命来回报我的傻吧。现在我要去太虚幻境,帮警幻仙姑整理那些情鬼的档案。我不忍心就这么走了,所以来跟你见最后一面,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说完,又流了几滴泪,就要走了。
湘莲急了,赶紧想拉住她问问清楚,结果三姐一甩手,自己就走了。柳湘莲在那儿放声大哭,一转眼竟然哭醒了,不知道是梦还是真,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个破庙,旁边还坐着一个瘸腿的道士在那儿捉虱子。湘莲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了句:“这是哪儿啊?您是哪位仙师?”道士哈哈一笑:“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在这儿歇歇脚。”湘莲一听,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抽出那把剑,一剑斩断了自己的万千烦恼丝,然后跟着道士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想知道后事如何,得看下一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