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灵鹿从长生涯回去弟子居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十五已过，月亮被隐去一半，却还铺天盖地地挥洒着凉又浅淡的银光。罩在灵气盾中的季裁雪半个脸颊都埋进灵鹿的绒毛中，懒懒地似乎就快要陷入梦乡。
倒真不是他嗜睡，而是这大半个下午在摇光仙尊那儿的学习，实在难免耗费精力。他现在四肢腰背都有些软绵绵的，若非腹中空空，他都想一回弟子居就倒头休息。
“灵鹿，你把我送到弟子居外面就好。”肚子叫了声后，他想起自己之前预订晚饭的事，便朝灵鹿开口道，“我走回去，顺路去食堂领晚饭。”
灵鹿呦呦两声以作回应，不过一会儿，它便开始降低飞行的高度。轻盈地落在去长生涯时起飞的小平台上，灵鹿往前缓冲了一小段距离，而后收住了步子，往后侧过脑袋向季裁雪示意。
它的目光追随着季裁雪的身影，直到少年与它挥了挥手，消失在摇曳的林叶之间。
季裁雪拎着饭盒回到屋中，大快朵颐一顿后，他将食盒收拾干净，准备明天早上再给食堂送回去，然后便站在书桌旁一边消食一边调试灵气。
如此过去将近一刻钟，他才走到榻边坐下。他从抽屉里多拿出了一枚夜明珠装到灯盏上，接着摊开右手从桃花印中取出一枚牛皮纸色的信封。
信封外以“十”字形的系法绑着一根浅红色的抽绳，季裁雪用指腹擦过抽绳，便感受到了其上附着的灵气。
有些麻。
季裁雪抬了下眉心，他意识到这多半便是来自柳朝颜的、附着在信上，保护信件的同时也作为信件未曾被开启过的凭证的灵气。
似乎是雷电属性的灵气。
这张信封是在他结束今天御空飞行术的学习，准备离开长生涯前，由摇光仙尊交给他的。据摇光所说，这封信与柳朝颜写给摇光的回信一同寄来，是柳朝颜想请摇光帮忙转交给他的信件。
柳朝颜在信上设置了强效的保护法阵，她清楚这法阵防范他人窥探信件内容的同时，也会让季裁雪无法开启信封，便委托了摇光仙尊，请摇光帮忙破解信上的法阵。
先前摇光当着他的面将信上法阵解开，然后就将信封交到了他手中。现在红绳上只残留了一点轻微的电灵气，季裁雪自己也能应对。
放出莹绿的灵气将残存的电灵气驱散，季裁雪解开红绳，取出了信封中的信纸。
月牙白的纸张摸起来很是柔顺，纸上的字用黑墨写成，是整洁端正的簪花小楷。
季裁雪的目光从第一行字开始，缓缓往下流去。
【裁雪亲启：】
【收到这封信时，你应该已经回到长生门中了。在长生门中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应该还不错吧？】
【长生门中的修士大多是友善的，倘若你遇上为难的事，可以去找掌门，或者摇光仙尊，还有敏安仙尊，她也是很好的人。】
【摇光仙尊转告我说掌门近来不在门中，但我猜掌门不会长久离开宗门，待掌门回来之后，你可以拿着我给你的那枚祥云佩去找他。】
【抱歉裁雪，我先前对你有所隐瞒。那枚祥云佩，本名闻道令，是长生门弟子身份的象征。我给你的那枚，是我自己，也就是象征掌门弟子的闻道令。】
【柳家出事之后，如今的我已无法再返回长生门，无忧无虑地做门下弟子，在门中修行。我不能再回去做掌门弟子，这枚闻道令，也便没有再留在我手上的理由。】
【裁雪，你带着闻道令去找掌门，我虽不能保证说掌门会收你为他座下亲传弟子，但他必然会愿意将你留在长生门中，让你成为长生门内门弟子。】
【有关你师兄之事，在沈寒到访我柳家时，我已从他口中得知。我感到很遗憾，裁雪，希望沈寒能从人间为你带回你师父的消息，在那之前，你也要多保重身体。】
【说起沈寒……他既然敢与我立下海枯誓，发誓柳家一事并非由他所为，那我也便不会再怀疑他。】
【柳家于修真界中经营上百年，期间有所树敌，确实不可避免。沈寒的嫌疑洗清之后，我一直在着手调查与柳家有过节的几方势力，然而他们要么没有动手的时机，要么并不具备下此杀手的能力。】
【后来和家族有怨的势力都被排除完，我又开始逐一排查家中每人的人际交往情况，寻找可能的线索，却依然无所收获。直到数日前，摇光仙尊托信于我，告知我阴阳城鬼市上发生的事件，我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怪我前段时间忙于各种更迭的事务，竟没有注意到库房中有所缺失。他，或者是他们竟窃走了所有的满天星，那批满天星的份量足以灭亡一整座中大型的城镇……绝非我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他们窃取如此数量的满天星，完全有可能是为助力一场大规模的阴谋，又或者，酿造战争。】
【回到木城至今，我能感受到北国的妖族似乎比以前更加躁动。我去调查柳家的一个仇家时，途经过魔族的领地，魔族们似乎也在酝酿着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太久没和魔族打过交道了。】
【我现在手上可用之人太少，只能委托摇光仙尊帮我追查此事。无论窃走“满天星”之人是否乃对柳家动手的凶手，我都必须找出他们，截回那批“满天星”。】
【我知道鬼市之事事发时，裁雪你也在场，因而我无欲将此事隐瞒于你。“满天星”成品是色若胭脂的粉末，它不能暴露在外太久，不然容易扩散到空气中，反而威胁使用者的性命，因而我们通常会把它分批存储在拳头大小的陶罐之中，再用灵气封存。裁雪，倘若你偶然碰见与此描述相似的物体，切记小心留意，千万不要独自对付探查。】
【“满天星”无色无味，倘若下进茶水饭食中，几乎无法分辨。如果那批“满天星”当真被送到琥珀城，那便离长生门也并不远了。你尚未辟谷，务必万事小心。】
【你也不必太紧张，我想那些贼人的手还不至于能伸进门派之中，何况是长生门。对了，长生门弟子居的吃食味道还是十分不错的，你尝过了吗？当年我尚未辟谷时，常常会去那里吃饭。】
【最后，裁雪，我仓促告别宗门，我养的灵鸟还留在广寒林中。它不畏寒不怕饿，却很怕孤独。它在南方没有同族，又有些怕生，十余年来只亲近我与掌门。如今我离开，掌门又不在门中，我想请你帮我去照看一下它，免得它又郁郁难过。多谢你了，裁雪。】
【对了，广寒林在掌门所居的印月峰之下，那里是我曾经的居所，现在应该尚未被转交给他人。那只灵鸟红羽白腹，尾羽如两条红色丝带，有半截手臂那般长。它名为琢玉，你若找到它，可轻声呼唤它的名字，它或许会回应你。】
再往下，便是结语与署名。
季裁雪读完信件，又反复看了几遍，才将信件放在桌上，撤回了覆在信上的灵气。在最后一缕木灵气撤离信件之后，那张信纸竟连同底下的信封一起灼烧起来。眨眼间，信件便化作细碎的粉末，在毫无损伤的书桌上，堆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叠。
“满天星”……现在究竟到了哪里呢？
在安宁依旧的仙门之中，他自然找不到回答。
此后几日，季裁雪都没有再得到过有关“满天星”的消息。他在弟子居到各个授课堂之间反复来往，越发熟悉了长生门复杂盘亘的山路。
灵鹿时不时会来找他，有时候只是陪在他身边消磨时间，有时是来带他去长生涯。
小半个月过去，他已经能自己踩着剑颤颤巍巍地升上半空——说起这个他现在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自己并无佩剑，手上也暂时没有其他武器，所以学习御剑飞行时，他踩的是摇光仙尊的佩剑。
随着一代仙尊纵横四海的宝剑，却被他这样一个小菜鸟踩在脚下当教学道具，他只能说幸好摇光仙尊的地哀剑并未生出灵识，不然他真怕地哀剑感到被他冒犯，反手让他飞到一半掉下去，摔个断手断脚。
这天下午的符咒课一结束，季裁雪便给授课仙尊交了自己尽心尽力写出来的、有些歪七扭八的符咒，便打算前去广寒林，寻找他找了半个月还没找到踪迹的灵鸟琢玉。
不想刚出教室门，便见一个身影从门边窜出，他急急刹住脚步，在看清来者的面庞之前他就已猜出了对方显而易见的身份——
“时欢。”他垂眸略为无奈地看向眼前过于热情活泼的少女——与那些青春常驻，实则年纪已至千年百岁的修士不同，萧时欢现在才十七岁，比季裁雪这具身体的年纪还小，“怎么了吗？如果是要我陪你去后山的话，抱歉哈，今天不行，我得去办点事。”
“办什么事？和摇光仙尊去幽会吗？嘿嘿嘿，这是什么霸道仙尊爱上我的剧情嘿嘿……”萧时欢贱笑着问道，旋即被季裁雪在脑门上弹了一下，紧接着她便捂住脑袋夸张地控诉道，“哎呀！有人恼羞成怒了！”
“你少看那些乌七八糟胡言乱语的话本！”季裁雪双标而义正言辞地教育道，可惜耳根处红了一片，让他看着说服力降低了一半，“这次不是去摇光仙尊那……而且摇光仙尊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唉？没办法嘛，摇光仙尊百年不曾出世，上个月好不容易他宣告出关了，结果依然是见不到人……”萧时欢撅撅嘴，“不是霸道仙尊，难道是那种高岭之花？这个我知道，清冷仙尊为我折腰……”
季裁雪：……
上次让他有这种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的还是现在远在天上的乘风。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道：“好了，我现在要去办事了。如果你缺人陪你去采药，你可以等明天，明天下午我可以陪你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给萧时欢磨叽余地地抬步往授课堂外走去。没想到萧时欢一路锲而不舍地跟着他走出了授课堂，旁敲侧击地八卦摇光仙尊的信息，最后收尾时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句：“我在想，你能不能去给摇光仙尊吹吹枕边风，让他也来给我们上上课——讲座也行啊！真想亲眼一睹摇光仙尊的风采唉……”
季裁雪……季裁雪实在无力喊醒一个固执装睡的人，特别是在他的解释会被批为欲盖弥彰的狡辩的情况下。
翻过一座山峰，来到广寒林时，太阳已经向西沉去，一道弯弯的、镰刀般的月亮取而代之地攀上枝头。
季裁雪放轻了步子，闲逛似的在广寒林中游荡。他现在都有些怀疑琢玉是否已经离开了广寒林，不然他来这里七八次了，怎么会一次都没瞅见过红色的鸟影。
不过怀疑终究只是怀疑而已，更多时候，季裁雪还是觉得大概只是琢玉太过怕生，刻意躲着他这个闯入广寒林的陌生人不见而已。
大概因为有段时期未经人打理，落下的叶子堆上了林间小径，纵然季裁雪已是小心翼翼地走过，还是未免会引发一些声响。但在舒缓的簌簌风声里，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他走着走着，便到了广寒林的边缘，这个位置有一个大概三米宽的缺口，铺洒进落日的余晖。
从这里仰头望去，季裁雪能远远看见印月峰隐在云间的轮廓。
这座山归长生门现掌门——南烛掌管，他三位弟子的居所也分布在山间。听说由广寒林往上两百米左右，便是大师兄秦铸的住所摘桂堂——这在门中算不上什么秘密，大师兄为人热心宽和，时常会请师弟师妹去摘桂堂中做客，指导些修行上的事情。
季裁雪仰着头看了会，他有点好奇掌门的二弟子南游契是住在山中的哪处。可惜直到脖颈发酸，他收回视线，也依然并无发现。
就像今天来广寒林中找琢玉一样，仍然是一无所获。
他叹了口气，决定再逛一圈，若是无果，便下次再来。然而转身之前，余光掠过边缘的斜坡，竟忽而好似捕捉到了一抹红色。
他蓦地一顿，定睛看去，却不禁皱了下眉——
那抹不过半个掌心大小的红色，他乍见时以为是琢玉掉下的羽毛，可当真正投去目光，他才发觉，那是……一朵红色的花。
这个花……他似乎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