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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劝,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孟开平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兄弟们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听得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门。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孟开平便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着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这桃木剑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三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闻言,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叁尺以自保,百姓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怔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小贩见状便解释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一丝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那里的护身符十分灵验。”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道:“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嘟囔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

码头处,渔船内,孟开平等了许久才瞧见吴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养的!”吴九进了船,将一包烧鸡拍在桌上,狠狠骂道:“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群公子哥儿手下的家奴,不准咱们买,全给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叹道:“兄弟们凑活着吃吧,谁叫咱没人撑腰呢。”

孟开平心里揣着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来签了。听说总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长庆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简直是雪上加霜,约好的事全被打乱了。少年们皆义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碍不着她!”

“行了,你们可别在城里闹腾,气性再大也得忍着。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着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罢,节时江上有龙舟可看,照样热闹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头佝着腰收桨。说话间,他点了点孟开平,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缉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闹腾起来多半要吃亏。

阿毫也忙劝慰道:“大家好不容易进趟城,莫要为此事烦忧。心中有佛,不拘小节。今日我禁酒禁荤,明日再于寺门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众人可饿得不行,牢骚几句也就把这点儿不快抛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饭饱后,月洒清辉,江上传来阵阵弦声。

“谁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听这话,少年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船舱张望。远远的,数条画舫缓缓漂过石桥下,红纱粉帐,衣香鬓影,悠扬婉转的曲调并着勾人入骨的嬉笑声顺江而来。练江两岸的小楼,不知何时也亮起了朦胧烛光,其上有不少秀丽女子倚栏招袖,眉目传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争年华。酒楼青旆,歌板红牙。”

阿毫吟了首秦观的《忆秦娥》,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没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银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来……”

“还要娶个漂亮媳妇。”二狗眼巴巴接道:“这城里姑娘就是标致啊,瞧那小脸,那身段……”

孟开平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嫌弃万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扭头问吴九:“哎,听说你娘已经帮你订亲了,那姑娘长啥样?”

吴九挠了挠头,心烦意乱道:“订了,就隔壁村那个兰芳,我娘只说她屁股大好生养,鬼知道长什么样。”

少年们顿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都一样,能生儿子就行!”

“去你大爷的,我让你满嘴喷粪!”吴九同那人抱着滚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头连说话都不利索,小心你儿子生下来也是个结巴!”

“要说这女人啊,长得越漂亮越不安分,还是老实些好。缝缝补补奶孩子,听话顺从点儿比什么都强。”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间志趣迥异,易生怨怼。”阿毫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别,内外有序。女子高谈阔论不宜,红袖添香即可。”

他们这厢聊得热切,孟开平却始终盯着对岸的绣楼,不置一词。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平子,想娶个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还花魁呢,做梦去吧!”吴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夹在中间,扭头冲着孟开平道:“上月孟叔给他相看媳妇,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听说生得跟画儿似的,又是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偏这臭小子嘴贱,说那小娘子……”

“我嘴贱?”孟开平一巴掌挥开他的胳膊:“自幼读书,结果连巨鹿之战都不晓得,她读的啥?”

“识字就不错了,娶媳妇又不是娶状元,人家读的都是女子闺训,聊点旁的不行?”二狗大笑总结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下次再这般,王小娘子还得被你气走,到时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狗眼看人低。”孟开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个比天上花神还漂亮的!你们一个个目光短浅,从不考虑往后——我媳妇得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识礼,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习武,她教他习字,这样子孙后代定能文武双全……”

众人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将他扯下石墩,笑骂道:“瞧瞧,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脑袋里醉糊涂了!还世家小姐呢,别以为你爹手里有几个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爷贪财,你大哥也娶不到乡绅女。”

又闹了一阵,少年们三叁两两寻地方睡去了,有的窝在船舱里,有的就睡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孟开平将阿毫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塞给他:“喏,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过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闻言,孟开平翻了个白眼:“我钱多花不完,闲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船内,阿毫立在那儿,犹豫半晌没好意思叫住他。

其实他一直想问孟开平,与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无望了?若如此,也该早早另议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连这样的人家都弃如敝履,可见其心气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们便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果不其然,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瞧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此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紧随其后便是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哪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便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闭寺事宜,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道:“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钱、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要一两银子。阿毫受宠若惊般,赶忙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候着,再加上米粽这一项,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便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有几枚铜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然而,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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