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坡上唯一的外姓就是张家两兄弟,听说是分田写地的时候分到坡上来的。老大张必全已经死了,大儿子一家去了广东,老伴和小儿子仍然留在坡上相依为命。老伴姓唐,按照辈分赵路得叫张必全“表哒哒”,叫他老婆“表奶奶,“表奶奶””跟“培大汉”的老伴同姓,按说又是家门,又住得这么近,整个屋场都没有多少人了,两个人应该走得很近,但偏生她们性格不和,倒不怎么来往。小儿子张兵有哮喘,四十多岁了,是个老单身汉。现在政策好,老母亲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的低保,儿子每个月有一千多块钱的残疾补助,母子俩的温饱就不成问题了。
老二叫张必禄,他们一家早就搬走了,赵路小时候对这家人就没什么印象,他只对张必全印象深刻,那是个老色棍,还是个有点文化的老色棍。有一次他们两个放牛放到一起去了,两个人都把牛拴在树上,让它们自己吃草,一老一少就躺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晒太阳。张必全笑扯扯的对赵路说:
“八斤,你既然都已经读书了,我就考考你,我写几个字,你把这几个字凑成四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句话,看你行不行?”
小娃儿天生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有不行的?
老家伙捡了一个石子,就在石板上写了“广、林、毛、非、女、子、千、八、日”九个字。
赵路很快就凑出来了,他也捡了个石子,在石板上写下“麻毴好香”四个字,但他不知道“毴”字怎么读,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抠了抠脑壳,指着“毴”字问:
“表哒哒,这个字啷个读?”
张必全洋洋得意的说:“来,表哒哒教你,跟我读——”,他用石子指着那四个字,一字一顿的读了起来:
“麻——毴(pi)——好——香——!”
赵章恍然大悟,原来大人们常说的“麻pi”就是这两个字!
其实“毴”的正确读音是“bi”。但是四川人口里说出来的都是“pi”。这个字相当生僻,其实字型并不复杂,使用频率非常高,但是学校是不会教这个字的,后来赵路学了《大学语文》,都没有学到过这个字。中国人都会说这个字,但会写的估计没有几个。张必全,一个在农村生活的人,会写这个字,成年后的赵路都觉得奇怪。
老家伙读了一遍,就凑拢来神神秘秘的问:“香不香?你闻过没得?”
搞得小赵路满脸涨得通红。
香不香的,赵路不知道,尽管成年后的赵路睡过好几个女人。
杨家梁上只有赵章兴和赵章志两户人家了,他们是亲兄弟,但也是性格不合,两家的来往还没有跟赵路奶奶家的来往多。杨家梁上原来是个大屋场的,三面都建有土坯房,形成一个“凵”字,中间是个大坝子,坝子下面还有一户人家,上上下下住着十几户人家,比老屋里还要热闹些,赵路小时候就喜欢跟着大人来这里,小娃儿都是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
赵路记得事的时候,“胡子大叔”一家就是住在“凵”字左边那个角落里,紧挨着赵章兴家。“胡子大叔”的妹妹,赵路喊作“青山幺姑,”就是从这个屋里嫁出去的,她出嫁时,小赵路作为娘家人,还跟着幺爸一起去送了她。结婚那天发生的一件事他一直记得:陪嫁床是请老屋里“培大汉”的大儿子赵保林人送外号“林木匠”打的,不知道是不是得罪过“林木匠”,那张床被抬到婆婆家里,怎么拼都拼不好,还找了当地的木匠来,都没有搞定,后来派人专门把“林木匠”请去,才把床拼好了。这个事就像民间故事一样,其实民间故事本来就发生在民间,如果有文人把这个事记载下来并适当的演绎,几经流传,说不定也以后也能成为民间故事呢。
穿过坝子,走过一条山沟,山梁那边的平地上还有一个屋场,叫“付家樘”。付家樘原来也很热闹,不亚于杨家梁上。这里还有一所村办小学,就叫“付家樘小学”,小学还负责扫盲任务,赵路的姑姑就是在这里脱盲的。现在这里只有三家人了,赵章付一家,赵章海——被称为“海老师”一家,还有一家好像性格孤僻,不怎么跟人来往,所以赵路也不记得这家的叫什么。
赵章付的儿子赵保军在外打工多年后回老家来办起了养猪场。赵保军的老婆原来是嫁到三队的,按照辈分是赵保军的婶娘。后来这婶侄俩勾搭上了,赵保军就带着婶娘跑了,两个人在外打工多年,风声过去了,前几年才回到坡坡上来,办起了养猪场。要说如今这坡坡上最热闹的也就是他们家了,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海老师”叫赵章海,以前在付家樘小学教书,如今在大队当会计。“海老师”是坡上的人对他的尊称,没有丝毫戏谑意味。“海老师”的老婆坡坡上的人都叫她“何疯子”,“何疯子”是间歇性精神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正常人无异,发作了就背个背篓到处跑,说话颠三倒四的,谁也不认识了,有时候还跑到别的大队去了,“海老师”就经常发动坡上的人去找她。
从老家背后的一条小路爬上去,是一条堰沟,堰沟既作引水用,也作为道路用,还是去三队的必经之路。小路长满了杂草,堰沟也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宽了,人行其中,仿佛穿行于深山老林之中。
其实在遥远的古代,这里本来就是深山老林。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坡上的先民,经过祖祖辈辈的摸爬滚打,硬生生在这山林中踩出了一条条大路小路,通往各个屋场,通往田间地头,这些路并没有经过精心设计,但却是顺应山形地貌准确无误到达各个目的点的最佳选择。世事变迁,如今人们都纷纷放弃农耕生活,投奔现代都市谋求生存和发展,没有了人类的打扰,山林又在慢慢地恢复原始状态。
赵路都二十多个年没走过这些路了,但对路线还记得清清楚楚。顺着堰沟往前走,拐一个弯,就是一片开阔地。这山地一坡到底都被开发成了一个个梯田,分属于好多人家的。赵路奶奶家在这里也有一个水田。小时候每次来这里都能看到劳作的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现在除了赵路,一个人影都没有。
顺着梯田边上的路一直往上走,走到头再上山,就是三队的地盘了。赵路奶奶家吃的用的水就是从三队的山上接下去的。水管子是一根一根串联起来的,两根塑胶管子中间用一截竹管做接头。有时候水管子不流水了,小赵路就跟着幺爸或者二叔一路检查上去,有时候是接头脱落了,有时候一路的接头都是好的,那就是源头那里被石头堵住了或者管子脱离了水源。源头那里的水管子是用粽当滤布裹起来的,一般是不会被堵的,但有时候牛喝水的时候碰到水管子了就会出意外。山上的水,是老天爷赏赐的,再经过大自然的过滤,喝起来就是甜的,小时候没有对比,赵路喝不出水里的甜味,现在喝多了瓶装水,再回到老家来喝这山上的水,就体会出甘甜了。
三队的屋场下面,还有一块地是赵路奶奶家的,这块地在奶奶家都能看得见,但是走上来要走好半天,特别是挑粪,大老远挑一担粪上来,中间要歇好几道气。种这块地,付出的代价是其他地方的好几倍,但是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又不能放弃。
从老家那条路往右走,就是一条小河沟。这条河沟是从山上流下来,流经那一片梯田,流经赵路奶奶家旁边,一直流到西牛河。
流到赵路奶奶家的时候,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水潭,小水潭还有名字,叫“水井湾”,奶奶家以前也在这里挑过水,但挑水是走上坡路,并且河沟还会断流,所以主要还是靠用水管子接下来的“自来水”。
经过多少年的冲刷,水流硬生生把那片整体的石头冲洗出来一条巨大的缝隙,缝隙大得可以容一个成年人平躺进去。小时候赵路躺进去的时候还担心身子上面悬空的石头会垮下来,把人活埋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缝隙还在,悬空的石头也没有垮下来过。
河沟里没有鱼,但有螃蟹。小时候爷爷告诉他:小螃蟹是可以生吃的,营养特别好。爷爷还亲自做了示范,他扳开石头,抓到小螃蟹后扯下几只爪子,在水里涮了涮,就放到嘴里嚼起来。赵路也抓了只螃蟹扯下爪子嚼起来,有点腥,有点咸,他嚼了几口就吐了,以后再也不吃生螃蟹了。石头越大,往往躲在下面的螃蟹也越大,但真正的老螃蟹是不会躲在石头下面的,他们往往在石头缝里面。石头缝也是被水冲刷形成的,但是没有躺人的那么大,往往只可以把手伸进去。手伸进去就可能碰到螃蟹的大钳子,螃蟹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夹住,这时候也顾不上疼了,慢慢的把手收回来,螃蟹也跟着被扯出来了。怕夹的时候就?(quě)根树枝去咄,但用树枝咄就不知道咄到的到底是石头还是螃蟹,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用手去钓螃蟹。抓到的螃蟹拿回家养几天就死了,坡坡上的人没有吃红烧或者清蒸大螃蟹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