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若是换个人,对楼彧这般说,楼彧一定会不客气的回怼一句:“我楼郎君还缺先生?”
“没看到偌大的东山书院吗,书院所有的先生,都是我楼彧的!”
但,他上首坐着的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杨睿。
杨睿的话,就是让人莫名的信服,认定他就是为了你好,给你做了最恰当的安排。
鬼使神差的,楼彧竟乖乖点头:“好!”
说完后,楼彧才反应过来,还带着稚气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羞愤。
他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中了邪?
就在楼彧兀自懊恼的时候,已经成功得到楼彧“同意”的杨睿,却没有趁机敲定这个合作。
他反而更加耐心的解释:“我初到沂州的时候,就已经听闻东山书院的赫赫名声。”
“我知道,这家书院与楼郎君关系莫逆。”
言下之意:我知道你楼彧不缺先生。
“我向你推荐的这位先生,乃海内名士。他与我先生齐名,被世人誉为‘北韦南沈’。”
杨睿温和的笑着,那笑容宛若拂过冰山的春风。
轻微,却能温暖人心。
他真的不是利用自己的温和与气势哄骗一个小少年,即便是钱货两讫的交易,他所提供的筹码,也绝对超乎价值。
“北韦南沈?”
楼彧闻言,心底的羞愤略略消退了些。
北韦南沈可是当今最受推崇的名士。
北韦,名韦灵清,出身北境的寒门,却天资聪慧、学识渊博。
楼瑚爱才,收做弟子,继而一飞冲天,名扬天下。
大虞朝建立后,圣人杨继求贤若渴,几次征兆,韦灵清才入了中书,成为几大宰相之一。
南沈,名曰沈度,南境世家子。
年幼时就有神童的美名,年少时,一篇《两晋论》的杂文横空出世,沈才子之名响彻南北。
但,沈度并不沉迷仕途,只寄情山水,游历天下,脚步遍布五湖四海。
尤其是家族因王朝更迭而没落后,他索性就隐匿山林,成了踪迹难寻的隐士。
杨睿却说要将楼彧推荐给沈度,这表明,杨睿这个身在北境的齐王世子,已经确定了沈度的踪迹。
更有甚者,他已经“控制”了沈度。
不管是沈度本人的价值,以及杨睿能够“锁定”沈度的能力,都能够让楼彧不再纠结那点儿羞愤。
他定定地看着杨睿,良久,才轻轻点头,“好!”
交易达成!
耶耶心服口服!
杨睿却笑了,温柔的眼眸中,难得的闪过一丝促狭:“楼郎君,沈先生从未收过弟子。”
“我确实可以将你推荐给他,但,沈先生能否愿意,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只是介绍,成与不成,还要看沈度与楼彧是否有师徒的缘分。
楼彧:……
明明被小小的算计了一下,但杨睿却坦荡的说了出来,楼彧根本就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他甚至会欣赏杨睿的所作所为!
……
楼家,客院。
“……二郎,七郎,你们真是太让大母失望了!”
“那可是齐王世子,真正的贵人,齐王的威名,天下皆知,他将来——”
小半个大虞朝都是杨翀打下来的。
他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啊。
即便现在只是齐王,但,以他的能力,威望,以及手里的兵,他就是不可争议的帝国继任者。
杨翀继位,杨睿就是太子啊。
若是早早就投靠了太子,将来杨睿再……他们郑家就是潜邸功臣,有了从龙之功!
郑家,复兴有望!
如此好机会,郑二郎、郑七郎等却不珍惜。
郑家人刚刚回到客院,楼太夫人就把孙子们揪到面前,好一通的斥责。
“大母,请慎言!”
听到自己的祖母居然开始议论储位之事,郑二郎赶忙开口提醒。
虽然大虞朝民风开放,世家们百无禁忌。
别说只是讨论一下皇帝立储的事儿,就是换个皇帝,世家们也不是没有做过。
但,郑家不同啊。
郑家败落了,如今更是客居在楼家。
隔墙有耳。
郑二郎不敢保证,这客院里有多少楼彧的耳目。
当年郑家之所以会得罪大冢宰,就是因为“失言”。
家中密谈,被人得知,继而——
郑二郎还不记事的时候,郑家就已经被赶出了京城。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郑家的富贵,还是父母、长辈,甚至是家里的老仆,追忆往昔的时候,会提到郑家在京城的种种。
郑二郎渴望过,却无比知道,已经身处谷底的郑家,想要重回巅峰,十分艰难。
需要一辈人,甚至两辈人的努力。
没办法啊,他的父辈、他的兄弟等,都不是天纵奇才,只能以勤补拙,慢慢的往上爬。
攀附齐王世子,确实是一条捷径。
但,郑家太弱了,强行凑上去,非但不能得到贵人的青眼,还会沦为笑话!
郑二郎等不怕被人嗤笑,他怕的是,当了小丑,却还是无法复兴家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皇城里住着的是杨继,而不是杨翀。
杨翀未来是否能够登上那个位子,就是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站错了队,一旦失败,就不只是没落,而是彻底倾覆。
郑家已经没有试错的资本,折腾不起!
郑二郎压低声音,耐心的将这些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告诉楼太夫人。
楼太夫人的脸色一变再变。
“二郎,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楼太夫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二郎才十三岁啊,还是个少年。
他却对朝政如此了解,还能克制住贪念,其目光何其长远?
楼太夫人总说自己的儿孙优秀,她心里却明白,儿子也好、孙子也罢,都只是平庸。
或许比普通人强些,毕竟郑家有先祖的手记,还有那么多的藏书。
他们一生下所拥有的资源,就是那些寒门子弟,一辈子都难以获得的。
如此高的起点,却也只是比那些完全没有起点的普通人略好些,足以证明他们的能力。
但,此刻,郑二郎却说出了这般敏锐、清醒的话,顿时让楼太夫人看到了希望。
郑二郎面对大母的希冀与热烈,却羞愧的摇了摇头,“不是!这些,是、是旁人告诉我的!”
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想到这许多。
很可惜,他愚钝。
“旁人?什么旁人?”
楼太夫人愣了一下,这般推心置腹的话,要么是亲近之人、要么是别有用心,否则对方不会说。
他们在楼家,是客居啊,并没有什么亲朋故旧。
就算是东山书院的先生们,能够想到这些,也不会对郑二郎一个刚认识的小子说。
他们是楼彧的人,不是郑家的门人。
楼太夫人在楼家,似乎总是摆着姑祖母的谱儿,但她心里明白。
她确实姓楼,却已经早早嫁人。
出嫁女终究是外人了。
楼家的仆妇,对她毕恭毕敬,不是因为她是楼家女,而是把她当成了“贵客”。
郑家上下,在楼家,是得不到真心“投靠”的。
如此,也就不会有人“提点”郑二郎。
“……是、是仪姑母!”
郑二郎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仪姑母?”
楼太夫人愣住了,脑子仿佛卡了壳,一时间都没有想到,郑家还有闺名“仪”的女儿。
仪?
郑仪?
咔嚓一声,楼太夫人的脑子仿佛被雷给劈重了。
她红着眼睛,怒视郑二郎:“你是说郑仪那贱婢?”
“……”郑二郎嘴唇蠕动,他很想说,仪姑母不是贱婢。
到底同为郑氏,几百年前是一个祖宗呢。
顶多他们不同支,一个是嫡支,一个是旁支。
且,当年有些恩怨——
二十几年前,郑仪的祖、父,官职是郑氏族人中最高的,甚至碾压了身为家主的郑少卿。
也就是郑二郎的祖父。
郑少卿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嫉妒的。
所以,郑仪祖父出事的时候,郑少卿作为家主,并没有施以援手。
他甚至都不愿意出钱赎买郑家的女眷,任由郑仪等被没入掖庭,沦为宫婢。
郑少卿的不管不顾,郑仪牢记在心。
等她挣扎出了掖庭,有了一定的权势后,反手就坑了郑少卿一把。
得罪大冢宰的人多了,郑少卿一个区区四品的鸿胪少卿,大冢宰根本就不会在意。
可郑仪插了一脚,让大冢宰误以为郑家是小皇帝的人。
然后……郑家就没有然后了。
这还是郑家实在没有什么大不敬的过错,否则,等待郑家的就是族诛。
“……恶毒的女人!没有祖宗的逆女!”
“当初若不是她,你们的阿翁也不会丢官,更不会郁郁而终。”
“她害了我们全家,她是郑家的罪人!”
“这般忤逆不孝的畜生,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等等!二郎,那贱婢不是在京城吗?你、你是什么时候跟她联系上的?”
楼太夫人先是一通发泄。
酣畅淋漓的痛骂着郑仪。
骂着骂着,楼太夫人的理智就开始回笼,她发现了问题:“二郎,你与大母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母,仪、郑仪就在河东。孙儿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竟从京城辗转来到了这里。”
“她、她现在在王家,是王九娘的傅母!”
郑二郎一边偷眼看着祖母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王家?傅母?”
楼太夫人没想到,曾经在后宫搅动风云的“女侍中”,如今竟沦落到给人当奴婢的境地。
“傅母?哈哈,好,傅母好!果然是下贱的奴婢,在宫里伺候人,出了宫,还要伺候人!”
楼太夫人的眼底迸射出怨毒的光,她无比畅快的哈哈大笑。
郑二郎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仪姑母是傅母,不是普通奴婢。
她是姜侧妃请来,专门教养王家小女郎的!
仪姑母是姜侧妃的人。
而姜侧妃是齐王最宠爱的女人。
其实吧,郑二郎嘴上说着“不可走捷径”,但他在听郑仪说自己与姜侧妃的关系极好时,还是忍不住的心动了。
若是有靠谱的捷径,郑二郎还是愿意试一试。
他之所以抗拒大母的要求,不愿去攀附齐王世子,不是真的不想,而是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能力,即便想攀附,人家也瞧不上!
可郑仪这边就不一样了。
郑仪确实跟郑家有仇,但,她已经报了仇。
当年的事儿,早已恩怨两清。
如今的郑仪,也不过是个年老色衰,还失了权势的妇人。
她没有夫君,没有儿女,现在还能靠着给人当差谋生,将来等她更老了,干不动了,她能够指望的,还是家族。
郑二郎觉得,只要郑仪愿意再为家族效力,将来等郑家复兴,郑二郎便同意让郑仪重回家族。
有了家族的庇护,郑仪一个妇人,也才能老有所依!
郑仪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选!
郑二郎暗自忖度着。
等楼太夫人发泄完,郑二郎才凑到她的耳边,将这些话,又仔仔细细的说出来。
“……她是姜侧妃的人?”
楼太夫人擅长后宅争斗,自然知道女人“枕头风”的威力。
若能够攀附上姜侧妃……咦?我以前怎么忘了这一茬:王九那丫头,生母是姜侧妃啊。
这、不能怪楼太夫人,实在是在古代,一直都是父系为尊。
女子再嫁了,她亲生的儿女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楼太夫人受到这个惯性思维的影响,只想着让孙女替代王姮,却忘了王姮还有个二嫁入齐王府的亲娘。
不过,就算王姮的生母是姜侧妃,姜侧妃也不敢明着偏向王姮。
想要靠着王姮攀附姜侧妃,并不是好的选择。
与王姮比,郑仪这个曾经的敌人,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她真愿意‘戴罪立功’,帮着咱们跟姜侧妃搭上关系?”
楼太夫人心动了。
她不是轻易相信仇人,实在是郑家沉寂的时间太久,她太想重新过上富贵、体面的日子了。
“仪姑母说了,她姓郑!”
……
咔嚓!
郑仪跪坐在案几前,轻轻的剪下多余的花枝,将一朵开的正好的玉兰花插入了瓶中。
她也没想到,会在河东这种小地方,遇到郑家的人。
当年的仇,她报了。
现在对郑家,倒没有什么怨恨。
不过呢,闲着也是闲着,郑家上下都不太聪明,却胜在人多,提前埋个线,将来或许会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