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隽心口一酸,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人,心里好像升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显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他的生母,宜妃。
宜妃命短,死去的时候,楚欢隽才十四岁。
楚欢隽记得,母妃在病痛最严重最痛苦的那段光景里,也是这样静静的。
庭前的花叶零落是静静的,母妃面上的笑容也是静静的——他的母妃,温柔一生,在病入膏肓的时候,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就连她死后,葬礼都是一切从简,力求无声无息。
楚欢隽时常觉得母妃不是死了,而是化作一阵轻风,静悄悄地偷偷溜走了。
他恨这种怯懦的安静——如果母妃不是这样恬静寡淡的性格,在生前做许多轰轰烈烈的事,短短的一生或许也不至于像这样与风同来、与水俱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连他,都快要忘掉有关于她的那些了。
唯独还残存着些许片段的回忆画面,记得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榻上,脸上挂着枯槁静美的微笑。
楚欢隽倒吸一口冷气,说出来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别扭:“怎么罚,是皇上的考量。”
桃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知道了。”
桃杳感觉手背一温,低头看去,是被楚欢隽握住了。
他的手掌很大,能将她整只手覆盖住。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半晌,不知为何,桃杳本想挣脱楚欢隽的手,可这一刻却也有些贪图他掌心里的温暖,不舍得抽离,索性就这样让他握着。
偶尔依靠一下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
至少当下,是这样。
“你放心,左棣做了坏事,会有报应的……如果天不给他报应,我想办法。”
楚欢隽一字一句地说着,这算是给桃杳的一个承诺。
桃杳清楚地看见,楚欢隽眼底的情绪不似平时那样古井无波,似乎有什么燃烧着,就要星火燎原。
桃杳没有回答这个承诺。
他们的未来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大雪,是穷途末路。
所以,她不能让他们之间产生任何的羁绊。
没有因果,就不会有噩梦一般的结局。
这么些天来,楚欢隽想了很久,要不要和桃杳将最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她本是个局外人,因为他,无端端地被扯进这一场乱局中,还差点……她本就无辜,或许,将她蒙在鼓里反而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或许还因为,她眼睛里那种过于澄澈过于明亮的东西让他无法忽视,生怕肮脏污秽的东西玷污了这份美好。
可是桃杳又道:“你早就知道周砚和左棣暗中勾结,所以很早就在他们的身边设下埋伏……
不管是用春风楼也好、还是用馥香斋也罢,你手下的人有很多,他们有各种各样不同身份,所以把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人安插在周砚左棣身边,就好像让一只无声无息的小虫蛰伏在傍,
在他们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你就已经织了一张大网,将他们把握于股掌之间。可是如此?”
“你很聪明。”楚欢隽有些讶异,原来她心中清楚明白。
桃杳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想做那个永远在暗处织网的人,网上的虫子们在明处为你做事。宋知守、安静霜、云韶和云晴,他们都是你的虫子,对不对?”
她猜的没有错,楚欢隽没有回答,只是付之一哂。
“你想让我接替云韶,去坐馥香斋老板的位置,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你觉得,我也能成为你手上的一只虫子,为你赴汤蹈火吗?”
桃杳目光灼灼,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让楚欢隽都不太敢去对上她的目光。
“你猜对了许多,但这一件事没有猜对。让你接管馥香斋,无非是可怜你在时府过得不好。
人嘛,总是得有点儿什么赚钱的门道,才能在这世道上活下去。
我看你在制香方面很有见地,正巧我手里有这么个机会,我又欠你人情,想将这个机会送给你作为弥补,仅此而已。”
楚欢隽向来脸皮厚,就算被桃杳戳穿,也不觉得面红心燥,依然一副悠然闲适的模样,半躺在草坪上看湖光山色。
“我不信。”
桃杳斩钉截铁地说道。
楚欢隽只是笑,又捡起一粒鹅卵石,投掷湖中,淡道:“你不信便不信,别人一片真心,你不愿意接受,总也不能强逼着你接受吧。”
桃杳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忍不住怼他一句:“你说得好听!可是我看你做的每件事,都透露出狡猾奸诈,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现在又来说什么真心不真心,无上尊贵的逸亲王,您自己摸得准自己的真心在哪里吗?”
楚欢隽没料到桃杳会突然说出这么咄咄逼人的一席话来,显然有些“受宠若惊”,顿时来了精神,从草坪上支棱起半个身子。
说实话,比起方才她那副恬静默然的模样,他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有生气多了。
“小桃说得对,有时候,我自己也摸不太准自己的真心。”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她靠近。
桃杳知道,他一定是又犯了爱捉弄人的病,这是要来捉弄她了。
在说出刚才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前,她就早已事先准备,手中暗自抓了一把泥巴。
楚欢隽并没有发现桃杳的这些小动作,满脸春风地靠近她,长臂一伸,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桃杳只感觉一阵香风卷地,自己便轻飘飘地离开了轮椅,被楚欢隽结结实实地抱在怀中,两人一同滚入草丛中。
卑鄙!无耻!
桃杳只能在心里大骂。
无奈自己一双手被他紧紧缚在怀中,根本动弹不得,没办法将手里那团泥巴扔到他那张笑得欠扁的脸上。
他温热馥郁的鼻息在她脖颈间无限接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暧昧气息。
“要不然,小桃帮我找找,看看我的真心在哪里。”
楚欢隽的唇就这样轻轻贴在桃杳的耳郭上,将暧昧的一字一句慢慢说给她听。
果不其然,桃杳被激得浑身一颤,她沉默着连话也挤不出来一句,呼吸却很诚实地变得愈加急促。
他把她那只正在胡乱扭动挣扎的右手一把捉住,随后,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灵巧地解开了本就松动的衣襟暗扣,把控着那只柔荑一般娇软的手,探入自己衣襟之内。
指尖触及到一片光滑紧实的肌肤,桃杳登时感觉脸庞烧灼,有些呼吸不上来。
“找到了吗?是不是这里?”
他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抓着她的手往衣襟内更深几寸探去,最后落在胸口左侧。
两人就这样僵着对望,楚欢隽觉得还不够,便索性更用力地把她揉进怀里,让她静静地靠着自己。
桃杳听见一片强有力的心跳,鼓点一般,砰砰、砰砰,那心跳的频率似乎在越来越快。
就是现在!桃杳找准了时机,将一直抓在左手里的那团泥巴一口气拍在楚欢隽的胸前。
楚欢隽的身体明显一僵,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温柔地将桃杳松开。
他又把她抱回轮椅上妥帖放好,然后左手捂住胸前那片被泥土浸染的污渍,作心痛状,带着哭腔苦苦说道:“好心痛,真心就这样被人用一坨泥巴辜负。”
换作别的女人,别说见不得楚欢隽神伤了,哪怕获得楚欢隽一个暧昧不清的眼神,都能感激涕零地跑回家里给列祖列宗烧香火纸钱,哪里能像桃杳这样不知好歹。
桃杳又抓起一把泥巴,作势要朝楚欢隽丢去,怒骂道:“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楚欢隽连连摆手,柔声道:“不来了不来了,哎呀都怪我,非要在这里看什么风景耽误时辰,现在都要饿死了,我们赶快去吃饭。”
于是,顾不得桃杳双手抗议,楚欢隽几乎是提着轮椅走的。
两个人又穿过许多山水亭台去膳厅吃饭。桃杳看着眼前应接不暇的重重风景,那只抓过泥巴的手就这样任由楚欢隽长久地握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忽然飘起了薄雪。
他们没有打伞,只好就这样任飘飞的小雪花落在身上。
楚欢隽身子高大,便微微俯下身子,能替坐在轮椅上的桃杳遮去一些风雪。
路上偶尔遇到三两个丫鬟小厮,见到逸王殿下竟然纡尊降贵替前几日抱回来的那个女子推行轮椅,都是又惊又奇,背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桃杳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大大方方地朝仆人们招手,让他们过来领香囊。
仆人们以为是偷偷议论王爷和王爷的女人被抓个正着,所以来桃杳楚欢隽二人面前取香囊的时候,个个都是一副夹着尾巴不敢大声喘气的模样。
桃杳客客气气地把香囊放到仆人们手里,一面说些感谢的话,更是让仆人们又惊又怕。
家仆听主人的指令干活是天经地义,仆人们也没有想到照料桃杳还能获得感谢和礼物。
就是在心有感激开心之余,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瞥楚欢隽一眼,担心他们的王爷发怒。
毕竟,哪里有仆人在主子面前领谢的道理。
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拥有无限耐心的楚欢隽,他笑得像和煦春风,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所以有个爱占便宜的小厮情难自禁地多抓了一只香囊,顷刻之间,楚欢隽脸上风云骤变。
那可怜的小厮感觉到头顶骤然袭来的寒流,一抬眼便接住了楚欢隽堪堪抛来的眼刀。
紧接着,小厮感觉头上袭来一阵钝痛,是楚欢隽把扇子甩了过来砸他脑壳。
深深庭院里,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在求饶。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叫:“丫的老子都只有一个,你丫敢拿俩?!好大的狗胆……”
一个笑得喘不过气的粗嘎女声在劝:“好啦好啦……小楚你饶了人家吧……一个香囊而已至于吗?!我再多做一个给你就是……”
“嗯?你要再做一个给我,此话当真?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变卦……”
“好你个混蛋,你这是钓鱼啊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