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却稳。如同他按向自己颈动脉窦的手指,稳如磐石。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选这种死法。可是,结束一条生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选择服用药物或者扎针等其他死法儿,都不够隐蔽,万一怕被那些明显有预谋更有内应的歹人发现端倪,细查细搜的话,小萱儿就很有可能藏不住了。而他,却是必须得死。如果没有尸体在,小萱儿就算躲过歹人搜索,若无人及时来救,也是必死无疑。而敌人,是不会给他收尸的。他得以自己的尸体为导航,给小孙女指一条通向活着的明路。
也许是当局者迷,也或许是时间太仓促,天纵奇才的皇甫俱没有意识到,他精心布下的“生死局”有一个最大的漏洞,而那个漏洞 ,被人神不知鬼不觉默默补上。
默默补上那个漏洞的人,就是姬云瑞。
云瑞当时正在后墙边那棵古老菩提树上,他来青州没几天,倒是混成了几个小乞儿的老大。见小萱儿跟着皇甫俱走了,他刚要离开,却见皇甫家突起大火。警觉不对,仗着自小打下的功夫底子,趁乱潜入,也听见了两个歹人的对话。见有人图谋不轨,心急如焚。
十一岁的云瑞仗着小孩子身形娇小,再加上对皇甫家地形也不生疏,一路潜行匿踪,跟到内书房。窥见皇甫俱的计划,发现致命漏洞。
直接将小萱儿带走?不是没想过。可他人小力微,歹人又四处肆虐,那简直就是把小萱儿往死路上送。
到三间厅报信?但凡有一丝可能,皇甫俱不会当机立断选择放弃!
云瑞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补漏。立即顺着药田灌水暗渠钻出去,将两天前病死的小乞儿带到皇甫大宅外,想要赶紧送进去,却已是来不及!
火魔汹涌怒号,滔天之势,将地面上一切吞噬。云瑞只好仓促将尸体放在药田外墙树下,潜去了另一条巷子,爬上屋顶潜伏观察,想要伺机救走小萱儿。
果然,歹徒们核对尸身时,发现少了个小孩子。在那个对皇甫家事了如指掌的青年女人提醒下,找到了药田外墙老树下,见到被烤得残枝断叶狼藉满地的老菩提树根后确实有个洞口,顺着一路查,发现了那具被燎焦的小孩子尸身,果然是三四岁的样子。
焰老大、乌十三对视一眼,皆是一副得偿所愿的满意。过程虽有不尽如人意处,但这结果嘛,竟是出乎意料的合了心意。双方各不得罪,竟是个皆大欢喜。
云瑞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萱草双手抱头,拼命回忆,试图拼凑那些散落在脑海深处,时而闪烁,时而沉寂的记忆断片。
她在黑暗的青石板暗格里数脉,数了很久很久,久到麻木迷糊,似乎是睡过去一两秒,又忽儿一个激灵清醒着。她把死劲儿往一起粘的眼皮子扒开用小手指头撑着,继续数脉,数着数着,脑袋就糊掉了。隐约好像是有下雨,又似乎有歌声,她努力想要分辨,却不行,脑袋里黑雾雾又沉又重什么也辨不清,最后的最后,又累又饿又困又渴又怕,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动静,模模糊糊是小孩子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响动,她被从地下暗格里搬出去,有小孩子背着她,跌跌撞撞往外跑。再然后……
萱草捶了捶脑袋,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像是被掺了铁水的大棉衣箍着捂,又炸又痛又闷。那些模糊的画面残片,是被雾气笼罩的远山,明明瞧见了轮廓,想追近了看个究竟,却又难以触及。
云瑞见状,忙一把握牢萱草捶脑袋的手,心痛到无法呼吸,声音却满是坚定,“萱萱,不要急,不要怪自己。不到四岁的小孩子,能记住的本就有限,能做的更是有限。”一杯温热的茶水塞进萱草手里,“你喝口水,调整一下,我继续说,后来还有些其他发现。”
“嗯!”萱草鼻音很重,闷闷应了。还不忘撑起精神,安慰脸色惨白的姬辛夷和默默垂泪的秋桑,“我没事儿。太祖母,桑婆婆,要不你们先躺会儿,歇口气,缓过来了,咱们继续?”
两人同时摇头。
云瑞便不再耽搁,充满了无尽哀伤的语声里满是自责和懊悔,“只来得及把小乞儿尸体留在老菩提树下。火势实在太大了,我年龄又太小,没法子进去救人。只能逃去另一条巷子,爬上屋顶另找机会。皇甫大宅二门内的三间厅、常山院等地儿是最先起火的,火势起得非常凶猛,眨眼就烧红了半边天。火势借风势蔓延的特别快。浓烟滚滚的,五进的大宅子,又隔了一条巷子,看不很清楚。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团团模糊黑影来来去去,速度非常快。那些影子很大,不像是单个人影,倒像是人驮着背着什么巨大的东西……”
云瑞低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虽然时隔整整十五年了,可那一幕幕如刀刻斧凿,烙印在他每一根骨头缝里。整整十五年啊,那无尽的悲愤无助依旧笼罩在暗影里,窥不见一丝光。如今,危机重重扑面来,他反倒有一丝痛快。迟到了这么久,光明,终于要来了吗?
语声里满是悲怆,云瑞却叙述地尽量平静平稳,“他们所经之处眨眼就火势漫天,像是油库被点着了,还隐约有沉闷的爆炸声。黑影人数不少,是在整个宅子全部烧起来后才离开的。那些人一离开,我们几个立刻分头行动。小兆小丰小年他们三个小的从狗洞爬进去在第五进后楼附近找人,想看看皇甫家还有没有逃出来的给搭把手。我跟小雪是从离二进内书房最近的药田灌水暗渠潜进去的。内书房也起火了,火势不小,所幸我们一身湿,倒还能冲进去。扒开青石板时,小萱儿已经昏迷了。小雪帮忙把小萱儿驮到我背上。我在前,她在后,一路往外逃。刚跑到书房门槛处,一根房梁突然掉下来,把我撞飞出去,小雪被……”
云瑞抹了把不知不觉糊了满脸的泪,整个人像是暴雨中逆飞的蝴蝶,连声音都被切成薄薄的纸片,一片一片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挤的污糟又狼狈,“那时候,我人小力微,试了好几次,实在无法撼动那巨大的房梁分毫……小雪整条腿被压住了,却顾不得疼,只一个劲儿催我赶紧把小萱儿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