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曾偷偷看过,萱萱会在屋子里最黑的小角落里蜷成小小的一团。那样状态的萱萱,像是一团又轻又薄的灰雾,轻轻地一点响动都能给惊散了。
随着屋门无声无息的闭合,云萱挺直的腰背慢慢弯下来,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照片背面那八个字,慢镜头似的,一帧一帧,一遍一遍,播放。
如果说“一起长大”,是小孩子的童趣童真,是最单纯的记录。
那么,“一起变老”呢?
笔力苍劲,分明是斳令霆如今的笔迹,是新添上去的。尤其是那个“心”形图案里包裹的那个名字,也是新添的。
斳令霆他,写下“一起变老”四个字和“软软”这个名字的时候,满心满意全都是杜思柔吧?云萱只觉心口莫名一窒,气血刹那阻滞,眼前一黑,差点扑倒。
——
齐宏被斳令霆指使的脚打后脑勺,一连串的公事跑完,又接了调查少夫人手腕骨裂的差事。差点连第三条腿都跑细了,才总算能圆满交差。
哔哩叭啦将钱伍亮如何设计陷害斩山寺僧人,然后拿了把柄威胁让其配合给少夫人做局。
又如何巧妙算计在少夫人经过时散了佛珠,并在少夫人收势不及踩上佛珠立足不稳时故意冲撞,迫使少夫人打滑摔倒,手腕磕在僧人失手掉在地上的大香炉沿子上导致骨裂等事儿,全都说了一遍。
这才气吼吼总结道,“他们原本是冲着毁掉少妇人的脸去的,是那僧人良心未泯故意将香炉踢偏,这才只磕伤了手腕。”
见斳令霆只沉默听着,不发一语。齐宏念头转了几转,也乖觉地保持了沉默。
“她为什么……”斳令霆突然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又不说了。
齐宏只好揣度着补充,“少夫人当时之所以没把事情闹开,估计是不想让五蕴大师为难。祈福法会最后一天本就是最要紧的时候,要是有僧人助纣为虐恶意伤人的事儿给闹出来,就算背后有杜家顶缸,斩山寺也是脱不了干系。”
见斳令霆眉头越皱越深,显然是齐宏说的,并不是他想听的。
男人的心比海底针还难猜。齐宏叹了口气,继续烧脑忖度他家霆爷的小心思,“之所以没跟您提起,估计是知道……”
齐宏瞄了眼斳令霆的神色,见眉目果然舒展,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是,这话要怎么说呢?不跟你提,当然知道提了也没用啊!不但没用,有可能更添堵添气,还不如不提!
齐宏呲着牙直吸气,他可真是太难了。
错着牙把后半句吞回去,期期吭吭半天实在编不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胡乱掰扯道,“估计是知道老爷子之前在鬼门关打了个转转儿,好不容易才熬过来。所以不想拿这种小事给老爷子添烦心。”
“小事?”斳令霆凉凉斜了眼齐宏。
“哦不,大事,少夫人手腕骨裂,当然是大事,头等大事。小的这不是,在替您揣测少夫人的心思嘛。”齐宏嬉皮笑脸道。
跟着斳令霆一起这么些年了,脾气秉性早都琢磨得透透的了。要说这世上最懂他家霆爷心思的,他齐宏若是称了第二,怕是没人称第一。
“得瑟,”悬而未决的人口失踪案有了较大突破,斳令霆一天一夜累积的郁气无形消散了些。斜了齐宏一眼,斥道,“转过去。”齐宏尊臀一凛,转身就跑,却没快过他家英明神武的霆爷的大脚丫。
“跑什么跑?爷还有事儿交待。”
齐宏屁股上挨了一脚,还得乖乖又转回身来听训。
斳令霆斜了眼齐宏委屈巴巴的小样儿,嗤笑一声,“自己去财务上通知一声,这个月你的奖金工资统统加倍。”
斜了眼笑得眼睛都没了的齐宏,斳令霆没好气道,“去安排下,让那什么亮,什么业的,原模原样也断上一断。对了,好事成双嘛,腿也折上一折,就当收利息了。”
齐宏总算逮着机会了,大着胆子呲回去,“那个,您这是要给少夫人出气?钱伍亮、杜承业那种小喽啰顶多只能算添头。本金不是应当找正主讨吗?”
斳令霆被齐宏一句戳到了疼处,刚顺下去的那口气又突地涌上来,“滚!”
“还有,您这动不动踹人屁股的毛病可是突然新添的哦,是在可乐思会所新学的吧?”齐宏边往作势外滚,嘴上继续口花花。
“顺便通知财务,这个月你的奖金工资统统不用发了。”斳令霆冷笑。
“啊啊啊,”齐宏抱头哀嚎声,渐去渐远。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将云萱从无尽的黑雾中拖出来。怔了怔,忙使足力气猛掐指尖,逼迫自己保持足够地清醒。
屏幕上一闪一闪亮起四个字,“送酒先生”。
云萱直愣愣盯着那两个字。他们初相遇时,他说他叫“宋九”。于是,她唤他作“送酒”。
后来,他又有了其他名字,斳令霆,宋令霆。
他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他说,“阿萱,这就是我的名字,令霆。谢先生肯游刃,号令雷霆一扫驱,是外祖父为我取的名字。”
领证那天,菩提树下,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铮铮铿锵,他说,“阿萱,‘令霆’这个名字和我这个人,从此,就是你的了。”
云萱苦笑,此刻手心里黑白的七寸旧照片上,是斳令霆满腔满心想着另一个女人情不能自抑时,一笔一画写下的誓言。
他要与他的软软,“一起变老”。这是他写给独属于他和杜思柔的誓言。
将唇角溢出的丝丝苦意尽皆咽下,云萱伸手接了电话,“阿萱,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斳令霆的声音里莫名透着一股子欢喜。
“什么事儿?”云萱淡声道。心里莫名有些后悔,应当初七那天再将这个电话从黑名单里移出来。
“初六那天,你有时间吗?”
“初六?”云萱怔了怔,迟疑道,“初六民政局还没上班,”
话到一半,突然想起领证那天,菩提树下突然多出来的“穿越千年遇见你”小年告白活动,以及突然多出来的大红色钢印咔嚓咔嚓的民政局“爱遇见爱、心连着心”现场办公活动。
心下顿时了然,要办事得考虑对方单位上班没上班这种思维,是普通人的,如她。像斳令霆那样的,这压根就不是他考量的范畴。于他而言,这逐利的人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一念至此,云萱立即改口道,“当然,对你来说应当不是事。那就初六上午九点吧。初七同一天,时间确实有些赶。”
斳令霆连着“喂”了好几声,电话那头却是一连串已经挂断的忙音。
不安如同潮水汹涌翻滚,斳令霆按了按胸口,那里,静寂无声。就像是,一场摧枯拉朽特大暴风雨临来前的那一刻,暗黑默默酝酿,暗流静静蓄积的静寂。
那不安急剧放大,斳令霆呼哧带喘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呼”地站起身,抬脚就踹,踹翻凳子,踹倒桌子,踹飞茶几。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踹。眨眼间,满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