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楼内,云萱不着痕迹躲进月牙泉不远处林立的怪石丛中,透过瘦透漏薄光微曦的石缝儿,悄悄向往张望。
“嗡”手机猛地一震,云萱吓了一跳,忙调了静音。
顺手点开新消息,没头没脑的一句:“世事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姬氏云瑞德不配位,无颜统领忘忧盟,皇甫云萱,请收归!”
云萱呆了呆,刚想回信息问清楚,月牙泉那边却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正值午后,逆季而生开到荼靡的桃花,如同月光下桃乡美人,细纤姿,俏三围,明澈秀丝漫漫飘垂。
桃树下,那人无声无息潜行而来,不管不顾扑跪在地上,仰头呆呆地看着半躺在轮椅上呼吸浅淡到几近于无的姬辛夷。
良久,头抵着轮椅,老泪纵横,却哭得无声无息。
云萱微微地倒吸了口气,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地,看着,听着。
“丑死了,”气息极弱,三个字却清清楚楚。
哭得涕泪滂沱的空同宗老宗主金圭一呆,差点跳起来。
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胡乱抹了把满脸的泪,仓皇抬头,看向眼神清明无一丝儿睡意地姬辛夷。似乎是被姬辛夷满头霜雪的样子给刺痛了眼,又仓皇低下头,不由自主向退缩了缩,又缩了缩。
眼睛胡乱四顾,仓皇地就像浓烟四起时在火舌里乱蹿的孩子,明明想夺路而逃,却又远处可逃。
姬辛夷满脸无奈,从龙椅侧旁挂着的百宝袋中摸出一面小小的手镜,扔到金圭怀里,又嘟囔了一句,“丑死了!”
金圭逃无可逃之下,双手牢牢地捂了自己的眼睛。察觉到有东西落在怀里,忙将指缝儿移开了一线,偷偷向外张望。
姬辛夷一见这动作,喉咙一噎,眼泪差点落下来。
金圭一眼瞧了个正着,呆了呆,放下双手。刹那间,被百年时光磨枯了的一张老脸生木生叶,又生花,笑得见牙不见眼。
“牙也没几颗了,还笑!”姬辛夷嘟囔道。
金圭全当没听见,满眼狂喜,闪电伸手,稳稳握住轮椅两侧扶手,几近于痴狂,一句赶着一句的追问,“你认出我了?七十年没见,你能认出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金圭有点扭捏,又有些不敢置信,目光牢牢锁住姬辛夷,再舍不得片刻挪开,期期艾艾又似自言自语,“牙齿掉光了,人也长残了,丑得没眼看了!你却能,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辛夷垂了垂眸子,苍色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能挤出来。
金圭呆呆看着姬辛夷的脸,眼睛,鼻子,眉毛,每一根发丝,看着看着,眼泪“唰”地又下来了。
结结巴巴里藏了满腔心喜,低低道,“这,这,这手镜,你还,还留着?”
如同天山峰顶冰雪般高冷,从来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一代宗主,竟是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了了。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掐起小小的手镜,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不够。
这是他亲手做的,这辈子,只做过这么一个。不过三寸见方,镜面鸾凤盘曲,凤头面向镜钮作衔花状,花是玉兰,又名辛夷。
鸾凤冠羽后翘,姿态矫健,神志轩昂,看向花的眼神却很是柔和。整体图案以刚劲线条刻画而成,极为生动传神。
镜面光整无瑕,琉璃品相完美,虽历九十载,却依旧光可鉴人。
姬辛夷上身动了动,努力从轮椅靠背上向前倾了倾,无语地看着金圭。九十年前,这位是小泪包包,她这个被困在高高墙头上又饿又困又吓的小姑娘都没哭,他这个蹲在墙根下陪坐的,却哭成了泪人儿。
如今,时光迁变七十载,再一次见,就变成老泪包包了。
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姬辛夷动了动食指,朝手镜点了点,带笑道,“照照!”
“哦,”老泪包包金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着镜子瞅了一眼。
“嗖”一下蹦三尺高。
“我擦——”粗口爆了半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看向姬辛夷,“你,你,谁,这,这谁?”
金圭又羞又恼,语无伦次,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姬辛夷却是神奇地听懂了,慢声道,“不是我,是你!”
金圭也神奇地懂了,姬辛夷这意思是说,“不是我做了什么手脚,镜中的人就是你!不是小时候玉雪可爱粉团子的你,是又老又丑又没眼看的你。
就这,还好意思非得哭出个什么我见犹怜?可赶紧地,收收吧,别吓着人,也别吓着我萱萱儿这满楼的花花草草!”
神奇听懂了的金圭老头一下就炸毛了,手指头点着轮椅上的姬辛夷,气得白胡子和白眉毛一抖一抖的,“你,你,我,我,我没有!”
姬辛夷同情地斜了金圭一眼,开口,只是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七十年,七十年不见,你这日子过得比树叶还稠,不不想竟是添了个手指头指人的毛病,还又添了个结巴的毛病。”
金圭一呆,像是被火燎着了,“嗖”一下收回那根手指头,蜷进手心。
还不安地搓了搓,又下意识攥紧了。简直是给关起来了,像是在责怪这根手指头怎么能自作主张,干出如此伤损形象的事儿。
云萱屏声静气,微微动了动站酸的腿脚,看着沉默无声的两个人,突然没来由地眼眶发酸,泪水决堤,倾泄而下。
沉默慢慢地蔓延,弥散开来,满布了偌大的武陵楼。
金圭双腿叠盘,上身端直,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姬辛夷。
姬辛夷上身微微前倾,半靠在轮椅上,低头看着金圭。
桃花瓣儿纷纷扬扬无风自落。
金圭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白衣如雪,容颜淡。
姬辛夷红衣似火,玲珑双蝶合欢步摇在白发间,秾丽荼靡。
七十载惊涛拍岸,九万里风鹏正举。因为云萱和皇甫家仇,这两人隔空合作了无数次,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默契非常地,从不曾相见。
漫长的七十多年,三万来个白天与黑夜。一些人消失了,一些故事湮灭了。而他们,也迎来了他们此生的第三次相见。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相见吧?
第一次见,一个困在高高的墙头上,一个蹲在墙根流着泪唱着歌坚持陪伴。
那之后的一段时光,该是他们相处最久长也最秾丽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