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
孔、孙二人惊恐的回过头去,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士兵走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了几样东西。
两人惶恐看去,只见那是两张黄纸和两只毛笔,还没等两人明白什么意思,又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朱泰野正用左手食指关节,轻轻地敲击桌面。
他每敲一下,便有一个之前就进来的官员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个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个人头!
金乡县县令符英的人头!
他似乎死不瞑目,一张眼睛瞪的老大,直勾勾的看向孔彦缙和孙顺义两人。
孙顺义双腿一软,什么皇室外戚,什么文官体面,全然不顾了,也似乎忘记了方才自己的话,跪在了地上,对着桌对面的朱泰野不停磕头,声音沉闷。
哒。
朱泰野又敲击了一下桌面,又有一个官员拿着人头走了出来,同样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城武县县令匡勇的人头。
哒,哒。
他再敲了两下,第三个、第四个人头放上。
“刘知州,你说吧。”朱泰野的声音懒懒响起。
刘悦往前一步,用复杂的眼光盯着孔彦缙道:“孔彦缙,字朝绅,洪武三十四年生,性怯懦多疑,永乐十年袭封衍圣公,太宗命肄业太学,久之遣归......”
孔彦缙全身一震,猛地看向朱泰野,突地一下跪了下去,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才张口嘶声道:“殿下,殿下,殿下......”他的语言功能仿佛丧失了,只会说这两个字。
火已经将那只飞蛾美丽的翅膀燃烧殆尽,此时的它,只剩下一具焦黑的丑陋身体,在桌面上起伏,不知道是风在吹,还是它自己在挣扎着起身。
孙顺义不发一言,只是用力地磕头,头上、脸上、身上不知粘的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哒,哒,哒。
朱泰野仍是不发一言,敲了三下桌面,似乎是在和两人的磕头声应和一样。
三具头颅摆了上来。
“己卯日,鲁王言京师危急。适逢兖州同知孙顺义亦在孔府,与衍圣公同行。听闻昫、明两人话语激愤,言中颇多不敬,怒而命府中守卫缢杀之。又恨鞑贼跋扈,共写上书之表,言天下先有国才有家,抛妻弃子,随鲁王入京勤王,以振声势。”这几句话,刘悦并没有看着纸念。
孔、孙两人听完了他的话,动作一滞,茫然抬头,看向李再尹,血顺着额头滴在了地上,响起了“嗒”的一声。
“己卯日,鲁王言京师危急。适逢兖州同知孙顺义亦在孔府,与衍圣公同行。”突然,刘悦旁边的李再尹说话了,前几句说的和李再尹一模一样,只是后面的不一样:“两人听罢昫、明之语,深以为然,紧闭府门,令府上探马寻报,又令府中家眷,收拾细软,以待天下之变。鲁王见之百般丑态,怒斥之,两人听罢羞而欲死,乃自戕于正义堂中。”
哒。
“这两个向朝廷上书的写法,你们选一个。”朱泰野说完后敲了一下桌子。
最后一个人头也摆了上来。
那四个士兵往前一步,用阴冷的目光看向两人。
猛然间,屋外冲进来许多士兵,他们手中全都拿着火把,瞬间将整个正义堂照的犹如白昼一般。
每一个人,都用看死人一样的眼色看着他们。
孔彦缙心跳的极快,脸色苍白至极,跪在地上,头正好和桌面一般高,正对上面前城武县县令匡勇没有闭眼的人头。低下头去,却又见到地上全是血迹,淹没了他的膝盖,难怪他之前觉得地上湿粘不已。
“天色已晚,府外还有近万士兵需要安排,本王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们。”朱泰野站了起来,冷冷的看向两人:“三息之内,若还不选,那就让本王替你们选。”
孔彦缙呼吸急促,三息一瞬间就过了,这个时间还不够他环顾整个房间,只看到了左边墙上各官员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臣选第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他转过头去,看到孙顺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毛笔,膝盖弯着,趴在桌子上,用发抖的手在纸上写着什么。
上书朝廷的表文!
孔彦缙浆糊一般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了许多。
“臣也选第一个!”
他也猛地站起身,拿过毛笔,手也同样颤抖不已。没有墨水,他便蘸了一旁桌上的血,哆嗦着在纸上写下了“舍身表”三个大字。
那只飞蛾不再动,焦黑的尸体被风轻轻一吹,它掉到了地上的血泊中,被鲜血淹没。
......
“现在大概是晚上几点钟了?”在燃烧起来的正义堂前,朱阳锦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方才的记忆赶走,稍微与父亲朱泰野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低声道:“我现在还搞不太懂古代的时辰怎么划分。”
朱泰野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繁星当空,月如钩。
“大概晚上八点半,我也已经好久不清楚这种时间了。”朱泰野轻轻道:“明天,我让李再尹跟着你,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但这种常识性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先自己搞清楚先,实在不行和你妹妹多交流交流。”
“嗯。”朱阳锦回过头去,看着火光在身后官员们的脸上闪烁。
孔彦缙和孙顺义两人站在他们的身后两米处,自从正义堂出来之后,两人便像全身精气神都消失了一样,躬起背,一直低着头。
再后面的是第一批的李再尹、周一心和刘悦三人,他们看着熊熊烈火,表情时而迷茫,时而坚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剩下不管是即将被杖罚几十大板的人,还是无功无过的人,或是效忠于鲁王的人,全都站在了最后面。
朱阳锦的视野被挡住,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了。
面前的热气扑面而来,让朱阳锦觉得浑身发热,背后出了许多汗。
“里面那么多尸体呢,一把火烧的完吗?”朱阳锦没话找话。
“不是让陈新他们搬过来许多柴火吗,烧的完。”
朱阳锦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古人不是都讲究落叶归根,你这么烧了他们,不留个全尸,是不是不太好?”
“他们盘剥百姓的时候,会不会想着这样不太好?”朱泰野看了一眼他。
朱阳锦嗯了一声,又道:“我才穿越过来两天,就看到了两场大火......”
朱泰野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阳锦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后道:“我......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了这么多人死在面前,就算知道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人,也觉得......觉得心里堵得慌......”
看着这张才十二岁的稚嫩的脸,朱泰野感到一阵心疼,虽然他前世已经二十五了,但在那个时代,他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叹口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你毕竟才来两天,还不能完全熟悉这个世界,这种场面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是太过了。”
“我......”朱阳锦张张嘴,最终咬牙道:“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心里承受能力太低,还不能适应这个时代。”他冷静分析了一下自己:“虽然刚才你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但那毕竟是嘴上说的,我还没有亲眼见过。我还没有真正的接触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不够,也不了解平民的苦难,所以才有这种感受。接下来,我会尽量找时间和机会,接触一下大明朝真正的百姓,了解他们的切身处境。”
他咬了咬牙道:“这样,杀这些贪官污吏的时候,我才不会心软。我也会去到边关去看看那里人的悲惨处境,这样,当我真的上阵杀敌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了。”
朱泰野看着面前的儿子,眼中全是赞赏。前世离开他的时候,他才十岁,今生再相遇时,他还是只有十二岁。
朱泰野并不知道前世的儿子经历过什么坎坷与曲折,但就凭他能说出这番话,朱泰野就觉得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
抬头看了一眼繁星,他重新低下头道:“去做吧。”
说完后,他转身向后,对着孙顺义轻声道:“孙同知......”
孙顺义听到这个声音,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几乎吓得叫出了声,第一件事就是回头去看,意识到此处是在外面,立刻跪了下去,哆哆嗦嗦道:“殿下......有何吩咐?”
“孤听说兖州知府多行不法之事?”
孙顺义将头趴的更低了:“臣......有所耳闻。”
“朝廷让他来兖州为官,他却多行不法,鱼肉百姓,简直禽兽不如!”朱泰野道:“如今鞑贼兵临京师,天下似有大乱之兆,这等人留之,必会为祸天下,孤有一言,不知孙同知愿不愿听?”
“臣......不敢......臣愿意......”孙顺义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语气也极为谦卑。
“孤若让你领一千备倭军士,前去兖州府衙,将其中贪赃枉法之辈尽数正法,以宽府城百姓之心,可否?”
孙顺义顿了顿。
“孙同知为难否?”朱泰野眯着眼睛道。
“不!不为难!”孙顺义全身无节奏地抖动,脸已经埋进了尘土里:“臣遵殿下令,不管殿下让臣干何事,臣都万死不辞!”
“嗯,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孙同知了。”朱泰野沉声喝道:“杨明!”
众官员的身后,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军官跑了过来,大声道:“在!”
“你领一千备倭军,随孙同知前去兖州府衙,由孙同知指认,将城中不法之徒,就地正法,以震慑城中霄小之辈,还兖州府一个朗朗清天!”
“是!”杨明行了一个军礼,声音震破天际。
“孙同知,时不我待,快些起来吧。”
朱泰野蹲下身子,想要扶起孙顺义,他却不自觉吓得退后了一步,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人色,嘶哑着声音道:“不......不敢劳烦殿下千金之躯。”
朱泰野笑了笑道:“既如此,那就等候佳音了。”偏过头朝杨明道:“务必要让城中百姓看到,是孙同知顺应天意,格杀违命知府,让他们知道孙同知的大恩大德。”
“是!”杨明看了一眼孙顺义,眨了眨眼道:“殿下,属下听闻,兖州城还有守卫近千人,若是他们阻挡又当如何?”
“这个嘛......”朱泰野故意沉吟了一会儿,也看向孙顺义道:“孙同知,你有何办法?”
“臣......臣......”孙顺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衍圣公觉得呢?”朱泰野见他迟迟答不上来,便朝他旁边的孔彦缙问道。
孔彦缙猛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道:“臣......臣觉得,他们若是阻挡,可由孙同知出面制止。若仍执迷不悟,必是那知府一党,孙同知可令将士杀之以谢天下。”
孙顺义暗恨着看了他一眼,没敢说话,心中却已经骂娘了。
这一千人是我能指挥的动的?自己是干什么去的他孔彦缙会不知道?就只是一个摆设而已,却要背下所有的黑锅,这孔彦缙是真他妈的黑。
“衍圣公说的在理。”朱泰野哈哈笑道:“此番之后,其他守卫必能屈身守分。届时,可由孙同知留下一半守卫府城,带着另一半与孤一同勤王,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孙顺义咬咬牙,重新跪了下去:“臣遵殿下令。”
“起来吧。”朱泰野道:“时间不早了,孙同知去吧,明日领着守卫,由备倭军将士护送,自去鲁王府便是。”
孙顺义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别动什么心思,又磕了几下头,想要起身。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杨明上前,叫过一个士兵,一人架着一只手,将他带出了这个地方。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朱泰野沉吟了片刻,看向面前的其他官员道:“孤听说,孔府之人颇多不法之事,你等知否?”
地上的孔彦缙浑身一颤。
其他官员也是一惊,不敢左右四望。
刘悦心思活泛,瞬间领悟了朱泰野的想法,抢先道:“臣奏孔府五十九代孔承隐,侵占民田,多行不法,其罪当诛!”
一旁的周一心也大声道:“臣奏孔府五十八代孔彦绅,强抢民女,无故殴打府中婢女!”
剩下的人也都反应了过来,开始大声的控诉起孔府其他人的恶行起来。
只有李再尹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无事人一般,不声不响。
朱泰野点了点头道:“守孝之期有孕之事虽不服孝道,倒也罪不当诛,只有那孔承隐和孔彦绅,作恶多端,坏了孔府名字,不可久留。”
他蹲下身子,微笑着将孔彦缙扶了起来:“衍圣公,所谓不清则不明,此等小人,坏孔府之名,不可留之。”
孔彦缙呆呆的看着他,眼中尽是惊惧。
“陈新!”朱泰野大叫一声。
陈新跑了过来答应一声到。
“将孤的剑拿来!”
陈新快速跑出去,不多时重新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在火光中反光的剑。
朱泰野把剑放在孔彦缙的手上,轻声道:“此剑斩杀过山匪、倭寇,也杀过鞑贼,唯独还没杀过败类,若衍圣公不弃,可用此剑清扫府中的败类。”
孔彦缙接过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朱泰野。
他的身后,正义堂的火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