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灯火通明。
一个小太监正跪在大殿中央，神情激动的道：“......登州备倭军进到二十步时，突然开枪，鞑贼死伤者不可胜数......德胜门守军英勇不屈，守住了大门......西直门守将孙镗和于尚书带着援军赶回德胜门，再加上蓬莱郡王殿下的军队在前推进，鞑贼终于支撑不住，往东败逃而去。”
他一头磕在大殿中央，发出清脆的声音：“陛下，守住了！大明守住了！”
大殿里的其他老臣也全都跪了下去，所有人异口同声的道：“陛下，守住了！”
朱祁钰看着下面的人群，脸色通红，从奉天殿未关闭的大门看向外面的天空中的明月，喃喃道：“大明守住了......”
他猛地一挥拳，头上的冠冕哗啦啦一阵响动，大声道：“大明守住了！”
这一天大起大落过多次的心情终于尘埃落定，狂喜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
吏部尚书王直今天在奉天殿上担惊受怕了一天，此刻终于放下心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天佑大明，天佑陛下啊！”
朱祁钰看着他这张满是皱纹的脸，再看旁边几个，基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臣了，心中也有些不忍，叹道：“众爱卿赤胆忠心，大明有众爱卿，实乃朕之幸事。今日天色已晚，爱卿且先退下休息吧。”
“臣......谢过陛下！”几个老臣磕了一下头，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往殿外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却又见门外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急速朝殿里跑来，他们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莫非又有变故？
所有人全都停在了原地。
卢忠经过大门时，对着众大臣拱了拱手，然后跑进大殿，跪在上面大声道：“陛下！瓦剌军退，德胜门本由石亨镇守，但蓬莱郡王命手下大军接管了德胜门，还将西直门援军拒之于外。”
“什么！”朱祁钰刚准备下去休息，听到这消息，吓了一跳道：“他想干嘛？”
卢忠不敢抬头，继续道：“方才，他以俘虏的北元大汗脱脱不花和伯颜帖木儿，从也先手里换到了......换到了......”
朱祁钰有了个不好的预感，厉声道：“换到了谁？”
“换到了太上皇！”卢忠磕了一个头道：“蓬莱郡王与太上皇在德胜门外，召九门守将过来觐见！”
“反了，反了！”朱祁钰暴怒之下，将面前的御座用脚掀翻，上面的奏折落了一地，他指着卢忠大声道：“朕问问你，谁才是大明皇帝？”
“自然是陛下。”卢忠吓得浑身发抖，磕了一个头道。
“那他朱泰野凭什么如此猖狂！”
“臣......”卢忠几乎趴在了地上。
那几个本来出去的老臣又折返了回来。
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变的激动，朱祁钰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的抽了一下，一阵绞痛袭来，让他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倒在了龙椅上。
“陛下！”舒良惊叫出声。
“陛下！”折返回来的老臣也是一阵惊呼。
朱祁钰缓了好一会儿，心口的疼痛才慢慢消失，他挥了挥手道：“朕无碍。”
“陛下保重龙体啊！”众人全都跪下磕头，泪流满面。
朱祁钰摇了摇头，抬起无助的眼神看着底下的大臣：“如今之势，众卿何以教我啊？”
这几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祁钰见他们都不回答，生气道：“朕本不欲登此大位，当时见推，实出卿等，为国大计而行，事到如今，为何卿等一言不发？莫非是想要重新迎立哥哥？罢了罢了，朕退位让贤便是。”
众大臣一听大惊，又磕起头来。
吏部尚书王直道：“陛下息怒！天数已定，神器更易，此乃天理，不可更改。臣以为，蓬莱郡王静待城外而未攻城，此举乃是寻求陛下谅解。此番他勤王有功，不如封他为鲁王，令他驻守城外。让八门守军皆进城以拱卫紫禁，等明日天明，再宣旨令他入殿。”
他这办法是最简单直接的，先封朱泰野为鲁王稳住他，再把其他守军调进来守卫紫禁城。
“陛下，万万不可！”户部尚书陈循急道：“鞑贼奔逃未远，黑夜不知去向。此时调八门守军入城，若鞑贼星夜回攻，京师必乱！且此举对蓬莱郡王而言，也是极为不适，致使功臣寒心啊！”
“陈尚书！”王直怒道：“他既光明正大，为何无诏而行？分明就是心怀不轨！”
“王尚书此言差矣，寻太上皇而返，此亦是大功。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情一日数遍，怎可时时奉诏？”
两人你一言我一言，吵得不可开交。
朱祁钰也在他们的争吵中，时而凝目，时而舒眉。
忽然看见礼部尚书胡滢一直没有说话，点了他的名道：“胡爱卿，你有何话要说？”
胡滢拱了拱手，正要发言，他又补上一句：“一月前，是爱卿为朕加冕的啊。”
胡滢顿了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臣以为，首要之事，便是令锦衣卫以防有鞑贼奸细之名，守住德胜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朱祁钰和众大臣都点了点头，对这个没有任何异议。
“卢忠，快去让城内所有锦衣卫全去守门，不准任何人进出。”朱祁钰急道：“记住，是任何人！”他加重了语气。
“臣遵命！”卢忠倒退着走出大殿。
“若是蓬莱郡王强攻城门，便会留下口实。”胡滢拱拱手道：“臣以为王尚书所言可行，先赏其功，封为鲁王，以免前罪。”
“准！”朱祁钰朝一直等待在旁的舒良道：“快去取圣旨，朕此刻手书一封，你速去宣旨！”
封亲王有一番极为繁琐的程序，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舒良赶紧依言取来圣旨，又将被他踢翻的御座回好，朱祁钰手拿毛笔，龙飞凤舞，疾笔狂书。
“陛下，莫忘了其余将士！”王直突然道。
胡滢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是，爱卿说的是！”朱祁钰又赶紧加上了几句赞赏士兵的话。这样能将朱泰野和士兵做一个割裂，有没有用另说，但写在旨意上是谁都挑不出毛病的。
几下便写成了旨意，交予舒良，让他急速出门而去。
胡滢接着道：“于尚书既已至德胜门，避无可避，应已觐见太上皇。陛下可严令其余七门守将以王旨为令，不可擅离，分一半，各守其门，绝不可开门。再以鞑贼围城，内城人心惶惶之由，命令一半入城拱卫紫禁。”
“好！”朱祁钰欣喜道：“胡爱卿不愧为朕肱股之臣，所言极是！朕立刻让……”
“皇太后驾到！”殿外，一声太监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朱祁钰的话，让他愣在了原地。
诸大臣面面相觑，她这个时候过来干嘛？
孙皇太后是朱祁镇的亲生母亲，朱祁镇八岁登基，还什么都不懂，便由她和朝中大臣维持国家，权力很大。后来朱祁镇十六岁亲政，她才慢慢退隐后宫。到了土木之变，朱祁镇被俘，她为了稳定军心，在于谦等大臣的轮番劝解下，才愿意扶朱祁钰登基大位。
没想到现在朱祁镇又重新回来了，为这个复杂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
胡滢看着龙椅上朱祁钰慌乱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也觉得一阵心慌，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
“太上皇无恙，实乃国之大幸！”
曹吉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马上的朱祁镇，眼中光芒急闪。
“曹伴当，近来可好？”朱祁镇嘶哑的声音响起，让曹吉祥浑身一颤，赶紧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额头与地面上的一处小血滩接触，在黑夜里响起“啵”的一声轻响。
“太上皇！奴婢……奴婢想煞您了！”曹吉祥哭了出来。
他这句话但不是假的。
作为内宫太监，他颇得朱祁镇宠信。也不可避免的和名头当震的王振共事过，两人志趣相投，算得上知己。所以当初朱祁钰登基清理王振一党时，许多大臣上书说要宰了他，慌的他跑到皇太后面前哭诉，这才保了他一命，但也为朱祁钰所不喜，毕竟他有自己的一套班底太监，舒良等人取代了他原来的位置。
他便想要努力表现，取得朱祁钰的宠信，重新回到权利中心，这才第一个出城，在城头守军面前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训斥戴根，但此刻朱祁镇回来了，他又动了新的心思。
“太上皇北狩回京，天下民心所望，皇太后亦是十分想念太上皇！”曹吉祥赶紧挤出了几滴眼泪。
朱阳锦不想下跪，拉着朱欣月躲在了旁边的侍卫后面，听得想笑。
北狩。
亏他想得出。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笑出声不太合适，牵着妹妹的手微微用力，实在憋不住了才轻咳了一下。
朱祁镇的脸色微变，用袖子略做遮挡掩饰过去。
朱泰野骑在马上，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其他跪在地上的大臣，沉声道：“太上皇回京，尔等可有话说？”
这个问题很要命，于谦、孙镗等人方才杀敌无数，尸山血海都经历过了，但此刻却不敢随意说话。
“你们也不是胆小之人啊，为何不敢开口啊？”朱泰野继续道。
他们互相看了看，仍是没有说话。
周围一片寂静，就连风儿都轻了许多。
过了许久，于谦才道：“太上皇北狩归来乃是国之大幸，社稷大幸，天下人之大幸也。”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是一番歌功颂德，还有人顺带也拍了朱泰野的马屁，说他功高震世等等，反正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没有具体的内容。
朱泰野也知道除非明确问他们，否则是很难知道他们的想法的。想了想后朝刚回来的戴根道：“其他七门守将来了吗？”
“禀殿下，七门守将贺太上皇回京奉还，但皆言未听皇旨，不敢擅离。”戴根敬了一礼道。
朱泰野面色不变，微微侧头，看到朱祁镇虽已经用头巾裹住了头发，但有几根短发落了下去，垂在脸上，被风吹动，有种说不清的落寞。
忽然，德胜门城楼上火把亮起，满是卫兵的城楼火光通明，两个长长的影子从城头投到了城下。
与此同时，一声尖利的太监声音响起，这是舒良的声音。
“陛下有旨！”
于谦、石亨、曹吉祥等人立刻转过了身子，面朝大门处跪下，神机营的其他士卒也都跪了下去。
但朱泰野仍骑在马上，第三军的所有人也全都立着不动。
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下去。
朱祁镇骑在马上，心都提了起来，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像其他人一样下跪，可又找不到人询问。
他想要下马，身子动了一下，便见旁边火影摇曳，朱泰野的马往前面走了两步，影子将他全身都笼罩住了。
他立刻吓得不敢再动。
舒良的声音从城楼传下：“蓬莱郡王为何不跪？”
朱泰野沉默片刻，对旁边的戴根点了点头，然后拉着马的缰绳轻轻一扯。
马一路往前，走到了德胜门前。
朱祁镇身下的马也被戴根一路往前拉到了他的身边，而在这个过程中，朱祁镇并没有丝毫动作。
他仿佛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
从这个角度，不用抬太高头就能看到城楼上的人。因为是背光的关系，朱泰野看到舒良和卢忠的脸在火光中闪烁。
而城楼上的两人却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臣与诸将士皆是甲胄在身，需提防也先回攻，护卫京师，不敢下马，请陛下恕罪。”
于谦等人跪在地上的身体，在闪烁的火光下微微一抖。
而城楼上的舒良，脸上略略失色，捧着圣旨的手也有点发颤。
朱泰野竟然跋扈到如此地步，让他难以相信。明明就在不久前，朱泰野派来的刘悦等人姿态摆很低，奏折中的语气也是极为谦卑，仅仅几天不到，他的态度就转变成这样。
朱祁钰也没想到朱泰野连下跪都不愿意，没有特殊交代。
舒良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不能再继续刺激他们，深吸一口气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蓬莱郡王泰野，太祖后裔，鲁王七子。今鲁王疾薨，世子世孙皆亡，而泰野勤王有功，乃册为鲁王，继藩兖州，加邑万户，良田万亩，可带甲戌边，永袭勿替。”
跪在地上的于谦等人，快速交换着眼神，从各自的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
其他倒也没什么，“带甲戌边”这几个字的分量委实太大，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然以前的朱祁镇也让他领兵，但并没有正式册封，只是“代领”登州备倭军指挥使一职。如今朱祁钰竟然在所有将士的面前，直接赋予他兵权，这个意义不可与前面同日而语。
“诸将士英勇无畏，御敌于外，应受天恩，各有其赏。钦此！”舒良将圣旨合拢，往下看去：“鲁王殿下，接旨吧。”
朱泰野沉默片刻，翻身下马，走到了城门下，仰脸看向舒良道：“谢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此番略有小功，皆众将士之勇。臣祈愿拜见天颜，面叩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