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上朝”这两个字时,朱祁镇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十四年皇帝生涯中无数次在奉天门前的早朝,不是自己端坐在奉天殿上,底下全是跪地大臣头颅的场景。
而是半个月前,在广场上的那次朝会。
那次让他颜面扫地的朝会。
他起到一半的身子僵在了原地,冷气钻进了被窝里面。
身边的朱见深也醒了过来,因为到了白天,他能看的清楚周围,因此没有吵闹,而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父亲。
“请陛下上朝!”
外面那尖利的太监声音又响了起来。
朱祁镇僵硬的身子顿了好一阵才慢慢起身,先戴起帽子遮住了短发,披上皇袍,走到了门口,打开门。
门外,曹吉祥带着几个礼官和护卫微微欠身,万贞儿和汪直一左一右跪在两边,那守门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一批。
“朕......朕已将国事都交于鲁王,为何还要上朝啊?”朱祁镇的声音嘶哑。
见朱祁镇衣衫不整,曹吉祥拱手道:“陛下勿要多想,世事皆在于陛下,鲁王殿下只不过是暂领国事。今天诸军封赏,百官俱在,殿下乃命奴婢请陛下至之。”
朱祁镇松了一口气,确实是自己多虑了。
曹吉祥躬身退了两步,用冷冽的眼神看向汪直,许久之后才道:“汪直,你衣衫不整,君前失仪,污浊了陛下御目,罪该万死。”
他朝身后的护卫道:“来人啊,将他拉下去,斩首示众!”
万贞儿听罢全身一震,惊恐的看向曹吉祥。
他身后的护卫立即上前,当着朱祁镇的面,抓住了汪直的双手,将他按在了地上。
汪直脸贴在地面,嘴唇上全是土,兀自骂声不绝:“你这逆贼!阉狗!昨晚便是你这奸贼在......”
曹吉祥眼神一凝,厉声道:“污陛下耳,掌嘴!”
早就准备好一样,他话音未落,那两个护卫便一左一右,将他拉起来后,狠狠地扇了他几耳光。
汪直顿时嘴角出血,牙齿都落下两颗,含在嘴里。
守门的士兵目视前方,仿佛没有看见一样。
朱见深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下了床,从门缝处往外看着这一幕。
“住手!”朱祁镇脸色通红,怒喝道。
那两个护卫互相看了看,又看向曹吉祥,虽然顿了顿,但却没有住手的意思。
“停手吧。”曹吉祥挥了一下手,那两护卫当即停下。
“陛下,恕奴婢无礼了。”曹吉祥拱手后,朝瘫软在地的汪直道:“你这贱婢,还不快叩谢陛下天恩?”
汪直怒视着曹吉祥,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曹吉祥却毫不在意,对朱祁镇道:“陛下,鲁王殿下和百官正在等候,请勿迟了。”
朱祁镇冷冷的看着他,曹吉祥却毫不在意,只是低着头。
看着他微微弯曲身子,朱祁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几个月前,他毕恭毕敬的场景。心中叹了一口气,对汪直和万贞儿道:“你们两个进来,为朕穿衣。”说罢退回了房间。
万贞儿擦了擦眼泪,躬身走到了屋中,抱起了朱见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关上大门后,屋中的四人一言不发。
汪直将血迹擦干净,打碎的牙齿也吞进了肚中,不敢吐在承乾宫里。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祁镇穿上衣服之后,他重新走到门边,和万贞儿一起跪下磕头道:“恭送陛下。”
两人一个是小太监,一个是还没有名份的宫女,当然不能和朱祁镇一起上朝,只能在这里等着。
朱祁镇沉默的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后,在曹吉祥的催促中走出了宫门,朝奉天殿走去。
没有以往的前呼后拥,也没有旌旗锣鼓,只有寒冷的冬风下,几个沉默的太监和护卫跟着他身后。
奉天门处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他也不自觉加快了步伐,终于到了奉天殿侧,他已经隐隐看到了广场上面密密麻麻的官员了。
明朝时的朝会分为三种,大朝,朔望朝以及常朝。
大朝在正旦、冬至和万寿节(皇帝生日)举办,而朔望朝则是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种朝会都是礼节性的,一般不议事,所以会在奉天殿开。
而常朝,因为频繁且人很多,是在奉天门前露天开展的,而且有着极为严格的流程。
官员们清早就要到午门外面,等着钟鸣开门之后,由鸿胪寺唱入班,分文武从不同的门洞入内。三通鼓响完后必须全都得到广场上站好,否则就要治罪。
此时鼓声渐熄,朱祁镇也从奉天殿侧面走到了大门处,站在了为他早就准备好的皇位前。
深吸一口气,他从台阶上往下看去。
朱泰野站左边最前面,他的后面是于谦、王直和陈循等大臣,右边则是站着石亨、孙镗等武官。
曹吉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站在朱祁镇下面一级台阶上大声道:“陛下亲至,百官跪。”
广场上的数百官员一齐跪倒,口中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看到,朱泰野也随着他们一起跪了下去,他心中又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莫非他今天要还政?
虽也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实现,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赶紧挥了挥手,曹吉祥便道:“众官平身!”
所有人又都站了起来。
复位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就这么开始了。
“陛下。”朱祁镇的亲舅舅,刚刚被封为户部侍郎的孙顺义率先禀告:“京师一役,虽击退鞑贼,然京营亦是损失惨重,城外百姓家毁人亡者不计其数,户部钱粮不支,此时天气渐冷,臣请陛下解内库钱粮,以安抚天下。”
众官一片哗然。
没想到第一件事便如此炸裂,一开始便要朱祁镇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
所有朝臣都知道,这孙顺义早已是朱泰野的人,户部尚书陈循年老,又在上次淋雨中生了病,将,孙顺义几乎独揽户部。
而他说是用内库安稳天下,可钱一拿出来,就只能变成朱泰野的功劳了。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脸色忽红忽白,良久没有说话。
许久无语,朱祁镇便看见最前面的朱泰野轻轻咳了一声,忽然又有兵部侍郎项文曜站出来,对着朱祁镇道:“臣接居庸关巡守都指挥同知杨俊报,于土木堡拾所遗军器,得盔六千余顶,甲五千八十领,神枪一万一千余把,神铳六百余个,火药一十八桶。又有宣府总兵杨洪报,于土木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大炮八百个......”
众官又是一阵哗然。
他这个时候把土木堡之事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你再不答应,老底就要被揭穿了。
朱祁镇的脸色从红转白,他心中存着的那一丝希望也消失不见,等项文曜念完后,他嘶声道:“内库之事,准。”
孙顺义和项文曜退了回去。
但很快,又是一个人从文官侧走出来。
“臣孔彦缙,请陛下封赏京师之战的功臣。”他跪在地上,呈上了一个折子。
曹吉祥不等朱祁镇发话,自己便走下了台阶,从李再尹手中拿过折子,再走回来递给朱祁镇。
朱祁镇白着脸接过折子,稍微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早就已经拟好了各种官职。
文官中,刘悦为吏部侍郎,李再尹为礼部侍郎。
原登州备倭军千户戴根晋升为神机营指挥使,原金州卫千户秦羽晋升为五军营指挥使,原盖州千户陈新晋升为三千营指挥使,原锦衣卫百户洛长流为锦衣卫指挥使。
至此,京师三大营和锦衣卫,这些守卫皇城的中坚力量,全被朱泰野的人给占了。
除此之外,还有于谦加太子少保,胡濙加太子太傅,孙镗封大同副总兵,石亨为镇朔大将军等。其他守城有功的文官武将,也都各有赏赐,涉及的人物很多,密密麻麻在奏折上写满了。
在他看的同时,礼官从奉天门外走了进来,拿着上述官员的衣服和封赏,看来是早已经准备好的。
朱祁镇苍白着脸,只得允许了。
然后,便是礼官当着百官的面,赐予上述官员官服,他们叩谢天恩。
这些人虽然跪着朱祁镇,但都知道封赏他们的人是朱泰野,见他并不偏颇自己的部下,其他有功的人都有封赏,也各自欢喜,不必赘言。
这项仪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当最后一个赵辅被封为五军营千户之后,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前面那个背影。
朱泰野已经被加封为亲王,无可再封了,再往上就只有一个位置了。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刚刚晋升的吏部侍郎刘悦跪在地上大声道:“鲁王朱泰野乃此次京师保卫战的最大功臣,如无封赏,无法服众,臣请陛下加鲁王九锡,赐玄牡、衮冕、乐悬、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秬鬯。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