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吓得一头磕在地上,将地板撞地咚咚直响,如同在打鼓一样。
“陛下!陛下......”
他脸上涕泗横流,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哭声与喊声同时响起:“您是一国之君,大明皇帝,是天下人表率,不可如此啊......”
朱祁镇颓然地躺在碎棉絮上,眼睛无神,口中喃喃道:“一国之君......皇帝......古往今来,当到朕这个份上的皇帝还有吗?”
他猛地站起身,站在汪直前面,厉声道:“皇帝!你还把我当皇帝吗!你这狗贼!奸贼!恶贼!逆贼!”
他手握成拳,用力打在汪直的头上、脸上,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汪直这个小太监,而是朱泰野一样,一边打还一边骂。
“恶贼!奸贼!”
汪直不敢躲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还调整角度让他打的更顺心。
这奇怪的场景维持了两分多钟,朱祁镇终于停了下来。
在经历了两次巨大的能量消耗之后,朱祁镇全身脱力,身子一晃,脚下虚浮,差点摔倒在地。
汪直眼疾手快,赶紧站起身来将他搀扶着坐在床上,又在他的脚下跪下去磕头哭道:“陛下!奴婢不能为陛下分忧,是个废人。但陛下千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啊......”
朱祁镇将这么多天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怒气,总算发泄了一些出去。虽然面前的不是朱泰野,就连名字都不敢提,生怕被外面的护卫给听到,但心情总算是稍微好了些。
大口地喘着气,他看向脚下眼角肿胀的汪直,心中涌起一丝愧意。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这个汪直对他算是忠心耿耿,但自己方才却将他打成这个样子。
“起来吧。”朱祁镇道。
“是!”汪直缓缓站起身子,躬身立在一旁。
“分忧,呵呵,朕还用别人分忧吗?”朱祁镇想起他方才的话,冷笑道。
汪直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走到大门处,往两边看了一眼,确定除了护卫没有其他人后,将大门紧紧关上,走了回来。
朱祁镇奇怪的看着他的动作,摸不透他要干嘛,没有做声。
汪直行了一礼后,将身子靠近了他,低声道:“陛下所愁者,鲁王也。此人貌似忠良,实则暗藏祸心,不可不防!”
朱祁镇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凌厉。
汪直跪了下去,磕头道:“陛下,奴婢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你......”朱祁镇眯着眼睛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奴婢自正统七年进宫后,便再没有出去一日。”汪直头贴着地上:“正统十二年,奴婢还在御马监伺候,因是瑶民的关系,备受其他太监侮辱。幸得见王振公公之面,这才脱离苦海,独自伺奉王公公之马,这便是他当时赐予奴婢的攀胸。”
汪直从怀中拿出一根绳条,恭敬地捧了起来。
朱祁镇拿过来一看,仔细看去。
这是一条红色的长带,大部分已经退色了,只有最尾端的金属扣带处,刻着一个小小的“正”字。
朱祁镇和王振一起做了十多年的伴,对他的习惯很清楚,知道他总是会在自己的东西上,刻上一个小小的正字,因这个字和朱祁镇的镇、王振的振同音,代表了他不忘圣恩之意。
这确实是他的东西。
而且这攀胸是用以固定马鞍,阻止马鞍后移的绳索,与汪直的职位是一致的。
看着面前的攀胸,朱祁镇睹物思人,想起王振以前还活着的时候,自己要什么他都能满足,何曾会像今日这般憋屈。
将那攀胸握在手中,朱祁镇看向汪直道:“土木之后,人人都对王伴当恨之入骨,他的东西也被焚烧殆尽,若有人私藏被发现,抓到就是死,你为何还留着?”
“奴婢不是那不知报恩的猪狗。”汪直道:“受了王公公的恩惠,即便死也要报答!”
他所指的便是曹吉祥等人了。
当时王振得势时,曹吉祥等人全都是附庸,结果王振一死,他们立刻就投奔了朱祁钰,朱祁钰退位后,他们又赶紧投奔了朱泰野。
朱祁镇摩挲着攀胸,看着汪直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陛下还记得北周武皇帝吗?”
门缝里吹来了一阵东风,让朱祁镇感受到了些许冬天的凉意,他握紧了攀胸:“什么意思?”
“陛下!”汪直抬起头来,肿胀的眼中仿佛有种魔力:“大司马晋国公宇文护权势倾天,连弑三帝,古今未有。武皇帝宇文邕雄才大略,徐徐图之,放松其警惕,终在含仁殿击杀逆贼,清除其党羽。奴婢不才,愿做陛下之陈泉!”
朱祁镇浑身一震。
他此刻的处境,和宇文邕当时是何其相似!
朱泰野和宇文护都是皇室宗亲,又都是立了战功的赫赫功臣,包揽了朝中大事,几乎和当初的情况一模一样。
而汪直提到的陈泉,则是宇文邕手下的宦官。
建德元年(572年),宇文邕说太后喜欢喝酒,请求宇文护进到含仁殿宣读《酒诰》劝解太后。宇文护信以为真,进到殿里,正读的起劲之时,宇文邕举起玉珽,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宇文护当即跌倒在地,头晕眼花,宇文邕便忙令宦官何泉用刀砍杀,但那何泉心慌手颤,连砍几刀都没有击中要害,最后还是他弟弟宇文直出来,砍死了堂兄宇文护。
“那朱泰野狼子野心,与宇文护皆有不臣之心。”汪直低声道:“奴婢愿为陛下分忧,击杀此僚,还政于陛下!”
朱祁镇脸色顿时通红起来,凝目看了他许久,手脚因为紧张而绷的笔直,似乎下一刻就要下定决心,但又立刻委顿下去:“朱泰野权势滔天,岂是那么容易便能诛杀的。”
“陛下!”汪直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听说,朝中仍有不少人对朱泰野心怀不满,只是碍于陛下,隐忍不发。”
朱祁镇想起了之前的王直和今天的王文,内心有些动摇了起来。
“陛下,当日朱泰野进京之时,东直门的陶瑾和安定门的刘安虽然放他进京,但其他五门守将却仍是紧守大门,只等郕王指示。只是郕王犹犹豫豫,心念不停,延误了时机,才使得朱泰野进了紫禁城。后面那五门守将虽有封赏,却远远不及陶瑾和刘安等人。”汪直眼中有一丝光:“奴婢听说,朝阳门守将朱瑛对此颇有微词。奴婢愿身犯险,以忠孝之大事说之,亦请陛下以高官厚禄利之,只等时机,便可对逆贼行加以戮!”
朱祁镇力气又恢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猛地站起,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你......用何计策?”
“可言太后病重,召朱泰野前来探病,等他近前之时,两侧护卫必会退下,届时陛下可效武皇帝之举,以力击之。”汪直脸也变红了,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道:“朱泰野一死,他的那些党羽没有头领,必然大乱。届时陛下即刻命朱瑛等人接管京师,便可稳定军心!”
朱祁镇呼吸急促,闭着眼睛想了许久。
汪直这个计策和当初宇文邕之法如出一辙,似乎真有可行之处。
睁开眼睛,朱祁镇尽力调整了一下呼吸,等声音平缓后才道:“可朕深处神宫,出入都有人看守,要如何与朱瑛互通有无?”
汪直慢慢直起了背,跪在地上,直视着朱祁镇腰上的两个佩玉:“曹吉祥等人对奴婢并无戒心。而每月逢五之日,京营需操练一日,那朱瑛也在其中,届时要用到御马监的马,奴婢便可进出皇宫内外。”
朱祁镇见真的有机会,心跳加速,手握成拳,自顾自的道:“今日已是十一月初三,距下次操练仅有两日,时间太快了。”
“那就十一月十五日。”汪直道:“这段时间,陛下可进封朱泰野,也可赐予其金钱美女,事事从之,以宽其心,懈其怠。”
朱祁镇有些意动。
朱泰野虽然拒绝了刘悦的加九锡之请,但若是自己主动提出,那肯定会好很多。看向汪直:“此事凶险至极,要被抓住,一定会死,甚至连九族都难以保全,你真要去吗?”
汪直眼中尽是坚决:“奴婢孤身一人自广西而来,族人早已尽没。若不是有王公公的赏赐,奴婢早就被那些太监欺辱致死了。如今陛下若召,奴婢即使被凌迟处死,也愿为陛下行事!”
朱祁镇死死的盯着他的脸,心中天人交错,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想起了在朱泰野那里受到的侮辱,又想起在早上看到的那九个字。
如不听吾言,即行加戮。
他的牙齿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仿佛朱元璋和朱棣的血脉激励着他。
他狠狠地挥了一下手,下定决心。
干了!
但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
“此事紧要之极,你一个小太监,朱瑛如何信你?”
汪直愣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到。
朱祁镇顿了顿,从地上捡起那把金刀:“朕曾经召见过朱瑛,他见过此刀,你持刀而去,他便能信你。”
汪直双手接过刀,手因为激动和兴奋而微微发抖,叩头道:“是!”
“你先退下吧,让朕独处片刻。”朱祁镇有些头晕目眩,深吸了一口气。
“是!奴婢告退!”汪直知道他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便将那把金刀塞进怀里。
此时已是冬天,他穿的太监袍子还算厚,正好挡住了金刀的形状,走起路来也完全看不出。
怀揣着刀,他倒退着走到了门边,打开门正要退出去时,却见外面不远处,曹吉祥正领着几个太监和宫女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