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越看铜镜中的自己。
山月短短几笔,似有种锦上添花、改天换日之感——从先前紧绷焦灼的寄人篱下之相,更替为清傲野性、倨气洒脱的模样。
画画的人,通常化妆也在行,不过是将纸上作画,换到了人皮上。
这是大少爷喜欢的吗?林越越不敢肯定。
林越越犹豫着,习惯性紧抿唇角、半抬眼眸,刚想发问,却被山月掐住肩头。
“皮相易改,内弦难更。我可以帮你改皮囊,却没办法帮你改眼神、言谈和举动。”
山月俯身,她的脸也半侧着出现在铜镜之中,她眼睑长,透出笃定的智感:“这些事都需要你自己细细琢磨——比如,在大少爷面前不用事事问他,有些事你需独断专横;”
“比如,想理他时理他,不想理他时忽视他、离开他,凡事以你自己的喜怒为准绳;”
“再比如,现在他不寻你,你索性收拾包裹出府去,作张拿乔,耍尽性子。”
山月慢慢起身,话很轻,却听得林越越心惊胆战。
林越越目光闪烁看着山月:“你在害我?”
山月像听到好笑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害你?你还能惨到什么地步?如今你声名尽毁、早已被家中放弃,加之身无寸物,你就算尝试失败,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林越越贝齿咬下唇,隔了一会再问:“那你为何要帮我?”
“我如今掌事,是对外;你如若得宠,是对内。到时我们内外一体,待我出嫁,必定能从程家刮一份厚厚的嫁妆作为后盾,便是嫁到修罗阎王家,也能安稳活下去;你牢牢把住大少爷,作良妾也好,作贵妾也罢,你那片真心,也不算明珠暗投。”山月选择方便林越越理解的说辞开口。
片刻后,林越越终于认可颔首。
山月风轻云淡道:“之后的事我来安排,你好好揣摩我刚刚说的话——明日,我让黄栀给你送一套衣裳来,就照今日的妆容打扮,保你即刻搬出绣楼。”
林越越踟蹰问:“那搬去哪里?”
“正苑厢房,与大少爷共住一间,昼夜相伴。”山月答。
林越越眼眸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与快乐,赤裸裸地展露着山月并不熟知的情感——甚至比刚刚用贵妾当家诱惑她时,更真诚的快乐。
山月转身向二楼走,心头一声哂笑:爱真是一桩傻事,是悖离自我的沉沦、抛弃真理的懦弱、主动将刀递给屠夫的愚蠢,像一只驽钝的小猫毫无防备地,将脆弱的腹部和胸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赏玩和利用...
逼仄墙角的那缸碗莲,绿水浮波,苔藓渐青,水纹随黑夜由强渐弱荡开再消弭。
万幸,她永生不会堕入这个华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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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栀与陈小全家的前后脚报道。
山月震慑程家姐妹的消息传散极快,不过一晚,陈小全家的便换了脸孔,恭恭敬敬地双手将黄栀的户籍和名帖呈道到山月面前。
山月转手就丢给黄栀,随手顺了包碎银子过去:“保管好,日后寻找机会,把奴籍销掉。”
只是交代一桩很小的事,说完便步履匆匆出了绣楼。
黄栀木呆呆地立了许久,手里攥紧户籍和名帖,有点想哭。
情绪刚酝酿上头,就被后脑勺一巴掌打掉。
“格老子的,莫躲懒!今天搬家,正好来个苦劳力——去把那个鱼缸搬起走!”
王二嬢要疯,她堂堂老子,杀神杀佛,一路从四川杀到南直隶,现在当起了贺山月的管家婆。
而且,手底下还没得几个兵。
那根麻猫儿算一个,但是画画的手,提不起重东西,吵凶了就开始哭,哭得人脑壳痛。
还好来了朵小黄花儿。
黄栀赶忙把名帖珍藏在胸前,干劲十足:“什么鱼缸!”
王二嬢抱起十来个装矿石颜料的瓷盅,余光一瞥:“那里!墙脚脚!那个种起水草的鱼缸!”
黄栀顺着目光望过去。
一楼墙角,那只古朴的,静谧的,比她还高的碗莲缸,安静地伫立原地。
为什么要搬这个?黄栀张口问。
王二嬢回道:“这个鱼缸高度合适,灌满水,把人头一摁就下去了,手一提又上来了,瓮人好用,不费腰。”
黄栀:?
她只想出去后开个烧饼铺,骗个美貌赘婿。
如今却像落进了土匪窝,喝天骂地、路过的狗都要踢两脚的王二嬢,再看哀哀怨怨、哭哭又啼啼,神经质的周狸娘。
虽然都不太正常,但透露出活力四射的疯感。
转念一想:土匪窝就土匪窝吧,至少也是个欣欣向荣的土匪窝。
白露之后,晨起霜降,呵气带出一腔凝结的雾气。
两驾马车低调地自程家后门外出。
程行龃着一身剪裁得当的靛蓝色簇金丝外袍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时刻低头摆弄缀在腰间的阴刻貔貅玉佩,时而探头查看精心摆放的那株四仰八叉的长须人参。
这人参怕是已过百年,须脉舒展,跟脚齐全,主枝粗壮苍虬,头顶以一条红绸带束起,手脚脉络根须以十来颗米珠大小的红玛瑙银制细针摊摆固定。
山月端坐其旁,安静垂眸。
程行龃似是有些紧张,又怕被山月看出,笑了笑:“...小时候见过柳大人几面,记不太清了,也不晓得这份礼合不合适。”
山月回之:“金银过俗,珠宝土气,人参本是罕物,又有延年益寿之效,由您亲送柳大人,正好展孝心。”
程行龃舒出一口长气:“是是,南直隶没这玩意儿,这还是我托人从东北快马加鞭送来的——这人参能救命,再重的伤,只要没死,在舌根下含上两片,也能提起一口气等着得救。”
山月不叫话落在地上:“咱们家药堂也有吧?”
程行龃浮上一层讥讽:“有啊,怎么没有?我们家药堂也有,但不多,都存着给要紧的贵人。那些兜里有点小钱的人若实在要用,就拿商陆顶上,商陆跟人参长得极像,滥竽充数也没人发现——那些个算什么东西?也配拿人参入药?”
山月垂眸。
程行龃自知失言,却又觉在山月面前放浪言行也无甚大碍,侧头将车帘掀开。
马车刚驶出巷道,程家开店,宅邸在后,铺子在前,路边闹哄哄,聚集十来个闹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