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目光平静,紧拧的嘴角却透露出滔天的恨意和执拗,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这是这么多年,她距离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最近的一次,就算只有三分的胜算,她也要搏命一试。
为复仇,她可以俯身在程行龃这样的杂碎跟前,花团锦簇地放软身、说软话、吹耳旁风;必要时,一把刀横了阻碍她的大善人,也不是什么难过的关卡。
八年前...魏如春...皖北...平宁山...福寿山...
几个词串起来,程行郁不知怎的,兀地想起八年前福寿山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
平宁山、福寿山本是一座山,只是松江府的人爱好多福多寿多禄,便称福寿山;皖北人讲究个风调雨顺、平乐安宁,就称平宁山,一座绵延山脉,松江府擎着南面山头和主峰,北面连山和背阴处就在皖北。
他那时年岁很小,就在平宁山躺着等死,夜里听村头大叫“火着了火着了!”,他抱着屋里头唯一值钱的草垫子往外跑,紧跟着就闻到被风吹过来的焦糊的气味。
后来待火被天雨浇熄,有胆大的村混子顺着山岩爬过两府边界上去瞧,回来时捡了好些烧蜡的瓷碗、银盘、泛着香的木头架子,绘声绘色描绘:“...四下都是焦黑的人身,三十来具,抱着的、蜷着的、缩着的、藏着的...像是哪个村在上天刑。”
有些村子规矩严,对族里犯错的族人,要么浸水泡死,要么甩条长白布叫你搭梁子自我了结,把人都给烧成灰,倒是桩奇事。
莫不是这村头是恶鬼投胎,竟想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法子来。
这些奇事听听也就过了,村里头奇事本就多。
等三两日后再去看,那山上的地界被人拾掇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焦黑的泥壤都被撬翻新了三寸,隔天就有陌生人暗地里来村头打听“前几日可听着过什么怪声”,打听过几巡后,爬山头的村混子被抄了家,藏起来的烧蜡瓷器、银器都被收走了,那几个村混子趁夜里摔砸下悬崖,脖子摔断了,当场没了气。
他舅舅不过是被村混子请去看了场风寒、吃了场酒,趁夜黑风高也遭人推了悬崖,人还留着,腿却不成了。
程行郁怔滞片刻,手一松,便放这沧桑剑客溜出了旷野。
山月手脚极快,商陆换参片,又将换下的参片丢给程行郁:“...换药只是第一桩,我想干的事我做完了。你想干的治病救人,你得自己忙活——这真药进了库,若被药堂的药工发觉,禀给了程行龃,满城的人照样吃不到好药。”
程行郁道:“明日起,我便自请坐堂看诊——程行龃会应允的,比起我窝在程家吃他的白食强。”
也行,她换药,他开药,画了个圈儿,成了个环儿。
夜幕沉沉,库房后的赌声压抑了不少,车架替换得差不离,还剩了一两架,魏如春正帮彭大、彭二推车架。
小丫头在山里头长大,看着不魁,实则一股劲的蛮力,撅着屁股在后头帮忙顶车辙,“一二一二”低吼着方便用力,小牛犊子似的,比寻常的瘦男人还强些。
山月望过去,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七八年间,碎成烂片的心瓣,在这“一二一二”中气十足的号令里,神奇地众神归位了。
“你们...可有什么渊源?”
程行郁背手站在山月身侧,远处暮色深沉,山脉绵延不绝,料峭的山巅因距离圆融成温润的曲线,只余一轮弯月散发如水的光辉。
他侧眸看向身侧的山月,姑娘清冷苍劲,面目白皙得像牙雕做成的,薄薄一层面皮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浑身的冷郁与入秋后立冬前山林的风相得益彰。
他那怯弱无能的心脏竟像好起来般,“突突突”咚个不停。
如今着实是山月——山月之中观山月。
程行郁偏过头,企图借由夜色看得更清晰一些——
他竟在这沧桑剑客的眼眸中看到一丝...慈祥?
山月和魏姑娘是姐妹吧?
虽然气质截然不同,却在一开始就给他隐约相似的感觉。
亲姐妹?还是堂姐妹?还是表姐妹?
程行郁没奢望山月回应他:沧桑剑客,向来独吃一锅饭,轻易不理人。
既然没回应,便任由自己思维像八只蜘蛛发散开来,总不能是姑侄吧?那山月辈分可真够大的...
“她爹她娘待她好吗?”山月低声道:“听你说,她还有个弟弟?那家人是诚心养着她吗?弟弟几岁?”
程行郁思维被拉扯回来,仰头思索:“魏姑娘...哦不,贺姑娘...“
也不成,万一是表姐妹呢?他也拿不清人家亲娘的名号。
若是以后能拿清就好了。
程行郁囫囵过嘴:“...姑娘是我们村东边角下的人,魏家夫妇憨厚老实,东边村寻常请他把脉开药,若实在没钱也允人赊账。魏家小儿方过七岁,正好开蒙,她爹,她养爹就是为凑小儿开蒙束修倒的灶。”
程行郁对魏如春也不算熟,却仍想告诉山月更多,再细想,又道:“那姑娘人敞亮又宽和,从山里头活出来的囡囡不宅气,万事不落心。她老爹着了腿,她老娘哭哭啼啼不知数,她收拾包裹随我来松江府讨公道,只说‘不揭晓这等恶人,如今是摔腿,往后就是没命!’”
就是有时傻骨拎铛的,睁着一对大圆眼打呵欠,面上是笑起来,骨子里头是懒怠的,除了睡觉就好吃饭,活像家里最小的妹妹。
“你们若有渊源,可以慢慢告知她。”
程行郁一眼看出山月试探着亲近的小心翼翼:“纵算有魏家夫妇养护,有位血脉牵连的家人相认,她肯定更欢喜些。”
又是沉默,除了风,什么也无。
程行郁温和地勾勾唇角:沧桑剑客的声嗓,还真是神出鬼没呢。
“甭告诉她了。”
隔了许久,沉默的沧桑剑客奇迹般开了口:“她快活地活着就行了。”
她曾听说过有人经历重大变故或受到重伤后失去记忆的先例。
水光忘记了那些事也挺好,忘记了才能真正过了奈何桥、回血丰肉,才能毫无牵挂地长成现今这般撒着欢撅屁股推磨的小牛犊子样。
那些仇,她记得就成。
只一条。
“我还欠她一碗面呢。”山月声音在暗处微微发颤。
那碗没吃成的五丝面。
总得带她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