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龃被流寇袭击至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是的,他一直昏厥着,若是眼皮子动了,就继续一碗汤药灌下去,叫他想睁眼也没法子。
率先醒转的,竟是一早离了松江府回娘家的大少奶奶姜氏。
姜家一大清早便来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六十四抬嫁妆贴了封条。
一个两腮无肉的婆子在逼仄的后堂叉着腰发难:“大少爷若死了,我们家姑娘就是寡妇!趁大少爷还有口气喘着,我们和离了,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好人!”
要走的决心,很明确。
想来也是,这门亲事本就是柳大人给攒的。
程行龃如今什么样儿了,程家得罪了大人物,姜氏能不知道?
程行龃利索归西还好些,若是吊着一口气死活不去见阎王,拖都拖死她——五六年的夫妻,程行龃先头行事荒诞,程家如今也没着没落,两人膝下又没个孩子拴住,姜氏何必在这一条死船上摇荡?
好在大魏风气不错,和离的官家女也能活得下去。
有句话咋说,大事面前,不要计算成本。
山月利索地给了姜家婆子对牌,叫她拾掇彻底些:“甭将清清白白的东西,遗落在这污七糟八的地界儿了——”
姜婆子看了眼山月,奉劝道:“这茅草屋子要倒了,您这只青凤蝶儿挑根好枝落吧!”
山月婉和笑:“再稍等等,若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去投奔贵府不是?”
姜氏一走,下一个来的是分了家的程二老爷,打着关怀侄儿的名号,实则探听侄儿的阳寿。
程二老爷哭啼啼:“...我的亲侄啊!你这是遭报应了呀!你把叔叔我赶出去,你看看你,现在不也在这儿躺着说不出话来吗!”
程二老爷抹了把泪,看向垂眸静立一旁的两个姑娘:“两个不知事的混账东西!竟把大少爷伺候成这副样子!都给我拖下去发卖了!”
山月平静地抬起眸,林越越瑟缩地躲到山月身后。
山月不说话,程家之中,无一人敢动——
在姜氏抬走嫁妆的第一晚,蒋大便带着陈小全家的将一屋子十来个丫鬟、婆子身契尽数送到山月手中。
陈小全家的边送,边抽自己耳巴:“有眼不识金镶玉,您当时讨要黄栀的身契,我还缩手不给您——啪啪——都是我一双眼狠瞎了!”
陈小全家的想得透彻:程行龃倒了,姜氏跑了,程大兴死了,段氏不知所踪,程二老爷在程大兴的头七就给分家分出去了。这偌大一个宅子,对牌如今还在这贺氏手里,外院店子的大夫、掌柜已被庞姨娘生的庶子程行郁牢牢把控在手心里——这家无论谁来当,也轮不上她个守门媳妇来当,还不如把烫手山芋早早送出去!
如今程家这局势就跟北边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似的,厚厚一层铺在地上,你一脚踩下去,不知道是陷阱,还是黄金。
所以大家都不踩,等天儿暖和了,雪化了,什么都清晰了。
陈小全家的这硬茬,都服了软。
“我看还有谁敢?”
山月似笑非笑开了口:“林姨娘肚子里还揣着大少爷的骨血呢!”
程二老爷怔愣片刻后,大笑起来:“林姨娘!?我道是谁!原是那日在灵堂承认自己跟程行龃无媒无妁就苟且的贱人呢!——她能同程行龃苟且,她就能和别人偷情,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还不清楚呢!”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程二老爷拔高声调。
山月抿唇一笑:“我看你与程大老爷相貌百般不相似,更怀疑二老爷您并非程家的种!我劝您才该出门左拐,回自己家去!”
程二老爷吹胡子瞪眼,企图一巴掌扇下来。
呵,标准的程家人。
山月眸光微闪:“您且扇,但凡我脸上破一块油皮,我必闹到柳大人处去——您细想想吧!大少爷去了趟柳府,回来就这样了,偏偏我还一条好人立在此地...您看,柳大人是保我,还是保您?”
山月再一笑:“若您嫌柳大人已致了仕,没指望了,那咱们就请二少爷带着去找新知府柏大人,看看您是争得过躺在床上的大少爷,还是争得过刚帮柏大人立下大功一件的二少爷?!”
人微小,便要练就一身扯虎皮作大氅的功力,借力打力,才能在尖刺里周旋。
程二老爷手滞在空中,山月翻了眼皮,低声道:“大少爷给您的两间药铺子还是您的,打理好了,吃穿温饱不成问题,便是再养个小丫鬟、养匹瘸腿骡子,也有富余——凡是要看得开,您看看您那大哥,再看看您这亲侄儿,他们拼了一条命削尖了脑袋挤到权贵身边去,结果呢?”
结果,结果是,一个脑袋后面大窟窿,一个软趴趴躺床上成了废人...
现在外头还在闹时疫呢!
他又不比别人多个脑袋、多条命啊...
程二老爷收回手,目光忌惮地看向山月:“程家就算死绝了,也跟你个小娘皮没关系!”
山月同样拔高声量:“...多事之秋,我站出来只为全太太滴水之恩!程家诸事,外由二少爷程行郁名正言顺掌管事宜,内由大老爷的几位姨娘合起伙头拿主意,待大少爷醒转,一切回归正常,万事皆与我无干!”
程二老爷亦被兵不血刃劝退:程行郁那病秧子,压根活不过二十岁,等他死了,林氏就算生了个儿子,小小稚子话都不会说又有什么用处?!
凡事不急于一时,一切尚存变数——程二老爷闷头跑: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程二老爷诚然是个废物,但他有一点抓得很准:如今尚在时疫,虽局面堪堪稳住,但也属风雨飘摇之时。
城中形销骨立的病患仍旧挣扎在生死存亡之际,更不提这疫病如草生,风吹寸高长,灭不决、斩不断。
“是尸体。”
程行郁埋头舔墨,瘦削的蝴蝶骨藏在白布麻衣之下:他更瘦了。
“是大家舍不得烧掉,又无力埋葬的尸体。”程行郁写完一张方子递给来人,看药铺外仍排着两列长队,长长吁出一口气:“如今死伤都控制住了,但每个宗祠外的天井下方,还摞着十几具死在疫病初始的尸首,我挨家挨户都劝过——实在舍不得烧,就一同运往郊外,开一个大坑,好歹叫他们入土为安。”
山月一边听,一边接过患人递来的上一张方子,口吻平淡:“大家伙也不干,‘都埋在一起了,以后烧香烧纸,算谁受祭奠?万一我爹我娘吃不到香火咋办?’...他们是这样说的吧?”
程行郁清雅纯善的眉眼闪过一丝惊愕:“你如何知道?”
甚至义正言辞的语气都不差分毫!
罩纱之后,山月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因为我是在这群人里长大的——与你不同,你是隐居避世的小华佗。”
她那亲娘一定会这样说。
柏大人新官上任,忌惮民意和民情,但动荡之时,恰需铁腕冷剑——御史台出巡中的一位治书待御史集结诸人于城墙之下,比人展臂还宽的战鼓“咚咚咚”敲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