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草堆太薄,压根挡不住外面的寒风,这种环境是很难入睡的。
她像往常一样帮着阿娘补好衣裳,刚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阿爹就回来了。
他笑盈盈地递给她一把松子糖,说是她认真干活的奖励。
女孩没动,这样奢侈的东西不是她能有的。
阿爹脸上的温和只装了不到半刻,见她半天不动,骂骂咧咧地朝她干瘦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女孩被打得往后踉跄一步,被阿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后背。
男人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向女人使了个眼神,女人面色苍白,却故作轻松地从他手里接过松子糖。
“给你吃就拿着,他是你爹,还会害你吗?”女人抓住她瘦得只有骨头的手,把糖强硬地塞到她手心。
女人的话不算温柔,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却让她心里有股诡异的平衡。
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挡住阿娘来抢的手,毫不犹豫地拿起一颗糖扔进嘴里,这糖融化的太快,她还没尝出味道就没了,只能重新舔了舔干燥的嘴皮。
男人被她着急的模样给逗笑,指着她嬉笑出声。
女孩转着黑溜溜的眼睛不说话,踮着脚尖把手心里还剩着的糖举到女人的面前。
“阿娘,吃糖,甜的。”
女人猛地垂眼俯视固执地举着糖的女孩,瞳孔颤了颤,没接她手里的东西,反而一巴掌拍在她手背,手心里对她来说十分珍贵的糖被彻底拍散,掉落在地,滚入黑乎乎的桌角看不见了。
女孩大惊失色,当即就要蹲下身去捡那些糖,却被女人紧紧的掐住的手腕,她声嘶力竭地冲她吼道:“吃吃吃,现在还想着吃!还不快跑?”
女人恶狠狠的啐她一口,使劲将她朝前推了一把。
女孩被推出去好远,反应迅速地抓住房门才没摔个好歹。
“臭娘们,你敢坏我的好事?”男人阴沉着脸,破口大骂。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甩在阿娘的脸上,女人被打得晃悠在地,高高隆起的腹部瑟缩几下,看得人心惊肉跳,她没反抗,黑沉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女孩。
透过那双眼睛,女孩一瞬间思绪回到昨夜,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生怕跑完了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眼前的景色在疯狂倒退,庭院两棵萧瑟的桑树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我得离开这里,去哪都可以,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了。
头皮传来剧烈的疼痛,女孩痛苦尖叫,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后脑,可这样依旧于事无补,身后的人牢牢拽住她枯黄的头发,她被拽倒在地,痛苦的哀嚎。
“臭丫头,你还想跑?老子生你养你,你能逃到哪里去?”男人不屑地冷哼,一步一步将人拽回屋内,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房门不再是她从小到大的栖身之所,反而像是吃人的妖魔的血盆大口。
女孩痛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她不断地哀求,却换不来男人的半点父爱,他扯着她的头发走得那般坚决,仿佛不过牵了条会叫的牲畜。
终于她被拖回那间她再熟悉不过的房子,屋子的大门被人轻手掩盖上,带走她眼底最后一丝日光,小小的身躯彻底堕入无尽的深渊,自此以后只有望不到边的黑暗为伴。
男人拽她头发的手改成掐她脖子,灭顶的窒息笼罩着她,她下意识地蹬腿。
“咱家丫头就是有劲,要不是那加了料的糖,我说不定还摁不住她。”男人笑嘻嘻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她肩膀害怕地抖动几下。
男人本来还想训斥她几句,但脚被胡乱挣扎的女孩仓促间踢了一脚, 他吃痛的闷哼一声,更加恼怒,掐住她脖颈的手更加用劲,期间还不悦地瞪一眼躺在暗处的人。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别以为你肚子有一个我就不敢对你动手。”男人喘着粗气,低声说道。
女人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女孩挣扎得更凶了,但是没用,她的双脚被女人牢牢控制住,使不出半点劲。
女人附在她耳边犹如恶鬼低吟:“我给过你机会了,谁让你自己的不中用,所以你去死吧,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女孩脸憋得通红,女人这句话说完,她扣在男人的手掌上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分不清是因为女人的话,还是因为她被掐得喘不过来气了。
昨天晚上她睡得太早,所以不知道男人嘴里的偏方到底是什么,可她今天见识到了。
她像是条死鱼,没有生气地倒在地上,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还有点微弱的意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阿爹拎着堂屋里放着的砍柴用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断她的手脚,撕心裂肺的痛苦传遍四肢百骸,她却办法挣扎,甚至说不出半句求救的话。
女人麻木靠着墙壁,死气沉沉地盯着身上染满鲜血的男人。
耳边男人的声音如有实质,听得她不寒而栗。
“老张说起,老一辈的人,头胎是女娃的家里,无论怎么生都得是女娃,要想破除生不出儿子的命,就得给头胎的女娃埋在门槛下,迎来送往,把阴气踩没了,这儿子自然能招来。”
……
女孩发现她没完全死,更准确的是,她的肉体确实没了,但她的灵魂附着在门槛,任由来来往往的主人和客人踩踏。
阿爹阿娘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儿子,那是她从来没见的偏爱,不算富裕的家庭却要啥有啥,她视若珍宝的松子糖,他已经就腻味得不行,随手丢在桌子上,他的衣服很体面,看上去很暖和,就连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
女孩妒忌得发狂,终于,她找到机会。
阴雨连绵好几日,庭院的土壤被冲刷得松软,她从最黑暗的地底爬出来,怀着滔天的恨意杀死了男人,女人看清她的脸后一句不发,跟着男人去了。
很好,省得她亲自动手,现在只剩下她那个来之不易的弟弟了。
一个小男孩从床上跳下来,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在看见一张同自己相差无几脸之后,他没有害怕,而是愣愣问开口:“你是姐姐?”
她一时怔住,想过无数和这个愚蠢的弟弟的对话,就是没想过他会说这么一句。
“你怎么不穿鞋,会冷的?”男孩当机立断地脱掉自己脚上的鞋子,蹲在他的脚边,想要帮她穿鞋,手指径直穿过她尚且淌血的脚腕,男孩愣了一刻。
女孩觉得好笑,自己那两个鬼心思一肚子的父母竟然能生出一个这么单纯的弟弟。
她突然不着急杀他了。
她勾了勾唇角,俯视男孩僵硬的表情:“弟弟,姐姐的身体没了,你的身体可以给姐姐用吗?”
男孩有脸上有片刻茫然,她嘴里的话对他来说有些超过能理解的范畴,但听见她嘴里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弟弟,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女孩满意一笑,冲他身后,他摸不着头脑,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和女孩细瘦的手交握在一起。
女孩身上的浓雾一刻不停将他包裹在内,须臾之后,浓雾散去,屋内女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浓雾的男孩。
就这样他们俩人诡异在同一具身体里活了下来。
女孩把一男一女用同样的方式埋进土里,她吓退了村子里每一个想要一探究竟的热心人。
又是一场大雨将所有痕迹掩盖,雨后那天,碧空如洗。一切好不容易归于平静,村子里却多了一个打听他们家的年轻人。
在村民热情的指引下,他很快找了过来。
平静被打破,女孩很不耐烦,她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外面犹豫不决的男人,偏偏弟弟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他可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他是神仙吗?”
女孩不屑蹙眉:“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
若是这世上真有神,那为何她带着怨恨死去,又带着怨恨“活过来”?神不是应该庇护苍生吗?为什么她需要他们的时候,为何无动于衷?
“他要是敢进来,我就杀了他。”女孩阴恻恻的开口。
男孩求他:“不要啊,他长得很漂亮,我喜欢。”
男孩喜欢一切漂亮的事物,漂亮的木雕,漂亮的花草,以及漂亮的人。
瘦长的手指微屈在门上有节奏地轻敲几声,略做等待,没有等到回应,他也不气恼,轻手推开那扇房门。
甫一走进,房屋无风自动,“啪”地一声合上,旋即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凌厉的掌风直冲他的面门,后者始终气定神闲地躲避着她的攻击。
没过多久,看上去有些清瘦的男人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她很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可这一次她却听见男人饱含笑意的说道:“小朋友,打打杀杀的可不好,要不跟我回家吧?”
女孩神情微顿,哪有人头回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拐人回家?
“我有很多好吃的,你要是跟我回去就有吃不完的糖。”那人听不见她的腹诽,自顾自笑着开口。
真把她当小孩了是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好啊,我跟你回去。”男孩短暂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忙不迭答应。
女孩拧眉:“……闭嘴。”
他们这在外人看来是自言自语的举动,却没迎来男人奇怪的眼神。
她抬头,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这人。方才隔着窗户她看不大真切,此刻她才发觉这人真如自己那个便宜的弟弟所说的那般,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男人身着金蓝色的衣袍,瑰丽艳姿,眉眼秾丽绝伦,瑞凤眼自带三分笑意,似笑非笑,耳侧戴着一只翠羽做成的长长耳坠,平添几许风情,气质高华清雅,倒是让人生不出气来。
男人松了手,她的手终于可以活动。
她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这般人物,心神一动,小声开口:“你走吧。”
是便宜弟弟不想让他死,可不是自己。
男人却坚定的摇头:“我跟你一块走,我带你回家。”
女孩重新皱起眉毛,她才不走,她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
“这样吧,就挑个你喜欢的方式。”男人好看的眉毛微蹙,终于想出折中的办法,“你打赢我,我就随你处置,你要是输了,那就乖乖给我做徒弟。”
女孩有些恼怒,这人究竟听不听得明白?她才不会上赶着给人做便宜徒弟!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拒绝,男人率先朝她动手,先他一步宣布比试开始。
女孩躲避得十分狼狈,这人确实实力斐然,不到几个回合,她就毫无接招之力,她输了。
“岑遥栖。”男人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
女孩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的名字。”男人笑意盈盈,“愿赌服输,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这下可以同我回家了吧?”
女孩没说话,这人的招数她实在没见过,她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走吧,无双。”岑遥栖冲她抬了抬下巴,“耍赖的小朋友就不可爱了。”
“什么鬼名字,跟叫阿猫阿狗似的。”她颇为嫌弃的撇撇嘴。
岑遥栖极为自然的开口,像是看不见她的嫌弃:“给你取的名字。”
很快她又换了副表情,迫不及待的询问:“那我呢?那我呢?”
他敲着下巴道:“你就叫长生吧。”
更像阿猫阿狗了。她在心里暗暗想。
“走吧,长生,无双。”岑遥栖推开房门,回头冲她道。
乍见日光,她不大习惯,下意识想伸手挡住日光,却见那人已然不动声色挡住所有的光亮。
无双收回手,下定决心一般踏出那道困住她半辈子的房门。
他给了我名字,这是父母都不曾施舍的奢侈品,所以我决定跟他走,从此以后,我不叫引章,我叫无双。
她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两个字,虽然还是很难听,但好歹顺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