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平高县。
于氏已经醒来,田贞又为母亲把了脉,心里总算踏实许多。昨夜,母亲和于氏突然瞅见马头,都吓得晕了过去。田贞挪走了马头,又换了新的被褥,煮好了粥,粥里还加了些定惊散。
田贞将雷霆帮的事跟于氏大略讲了一遍:“大嫂不要太过担心,这几日请照顾好阿娘。”
“你要走?”于氏问道。
“依唐律,马牛被杀,自然要去公廨走一趟。有马池看顾,我过几日就回来。只是阿娘,就有劳大嫂了。”田贞又跟于氏细细嘱咐了一番。
这时,县尉马池带着差役到了宅院外,马池命差役将马尸收走,自己带着田贞往县廨而去,一路上多有围观者,议论纷纷。
马池命狱卒收拾好一间小囚室,换上干净草席,还拿来一套新被褥。马池将田贞带进囚室,屏退所有狱卒,急问道:“三娘,到底发生什么事?”
“马大哥,实不相瞒,昨夜我回车马行取田契,被两个黑衣人袭劫。他们还杀了我的马,把马头扔到阿娘的床上,吓得阿娘……”田贞说着,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帮贼汉,简直无法无天。”马池一阵气恨心疼。
“他们武功不弱,恐怕不好对付。”田贞道。
“东岳门之前已答应延请高手。我先问问,再作打算。”马池又宽慰了田贞一番才离去。
人刚走,田贞一下子瘫坐在草席上,两行泪夺眶而出。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能这样肆意地痛哭,再不用压郁心里的憋屈、愤懑和惶惧;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能这样喜怒形于色,不用在人前撑起心力交瘁的皮囊。原来之前习武也好、走镖也罢,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才会自以为人在江湖,可以独善其身,到头来那不过是未经江湖险恶的黄粱一梦。当恩怨缠身、麻烦上门的时候,她才知道江湖梦该醒了,以前不齿的事该做还是要做,人费尽心力只为活命时,哪里还会谈什么仁义?
田贞略整衣容,趺坐调息、凝神吐纳,脑中反复回想与雷霆断山刀交手的一招一式……不知不觉已到了第二日午时,狱卒送来饭食,仙人脔、鳜鱼臛、齑饼,还有蔚水楼最有名的驼峰炙,蔚水楼乃原州数一数二的酒楼,看来马池颇费了番心思。
其实,田贞并不想欠马池太多人情,但下狱之计实是无奈之举。雷霆帮追至平高县,想必是赖定了田记,不管田记有没有冂火令,他们都会苦苦相逼。凭田贞的武功,尚无力让雷霆帮知难而退,且敌暗我明,躲又躲不过,怎么才能保全田家人?她想到了公廨,如果她下狱,雷霆帮便无法要挟她,田家人反倒更安全,于是她故意半开院门,让邻人看到马尸报官,公廨自然会来拿人。但下狱之事传开,也必会污损田记的信誉,也就更难说服庚亡的人户。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别无选择。
田贞沉思了几个时辰,觉得身子有些僵直,起身舒展舒展筋骨,眼前似乎出现了雷霆断山刀的影子,她立即施展昨晚自己琢磨的招法,一遍又一遍,反复习练改进,直到天黑。
第三日一早,马池就来到狱中,与田贞互相问候了几句,马池小声道:“东岳门已找到高手,只是……只是价高了些。”
“什么价?”田贞小声问道。
“散手一百两、九品三百两、八品五百两……”
“这是杀手的价。”田贞在谷川脚店听沈恬说起奈何岛时,听了不少江湖杀手的事,“他们不是延请高手,而是寻雇杀手。”
“高手……”马池怎会不知东岳门找的是杀手而不是高手,于他而言,想要活捉屠杀田记十七口人的凶手,他毫无把握,而且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若能不伤一人拿住凶手,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大功德。
没等马池说下去,田贞又接着道:“我来筹钱,麻烦马大哥再问问东岳门,能不能寻请奈何岛的杀手?”
“奈何岛?”马池吃了一惊,“那可是杀手中的翘楚,价钱何止数倍……”
“银钱我来想办法,最要紧的是能寻到奈何岛的杀手。麻烦马大哥务要促成此事,就说是田记车马行寻雇。”
马池想不通田贞为何一定要找奈何岛,按理说田家跟江湖杀手应该并无来往,或许是因为田贞受了惊吓,又担心母亲安危,所以一心想要除掉歹人。马池想了想,道:“好吧,我尽力而为。”两人细细商议之后,马池离开了县狱。
没过多久,狱卒引着于氏来探监,田贞见于氏面容憔悴,心里有些愧疚。于氏谢过狱卒后,将手中的包袱递给田贞,道:“阿家嘱咐我给你带些衣裳。”
“大嫂,这些日子苦了你了!”田贞道。
“不说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帮田家度过此难。”于氏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虽没经过什么风浪,但见识和心地却远非二嫂刘氏所能及。
“阿娘身子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找郎中开了方子,昨晚睡得还算踏实。”于氏道,“昨天,马氏和徐忠来过,和你猜的差不多,马氏说服了一户,徐忠原本说服了四户,可一听说你下了狱,又都犹豫了。韩氏……”
“韩氏就更难了……”田贞接过话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对付雷霆帮的歹人,庚亡的事我自有打算,大嫂先不要告诉阿娘,免得她太过担心。”
于氏点点头,田贞又道:“大嫂也要保重身子,田家现在离不开你。”于氏又点点头,小声问道:“他们要关你到何时?”
“应该不会太久。”
……
卓不浪躺在山坡上,疲累但却舒坦。
自赫楼街夜战后,百晓和千方在张掖城外的崔家庄赁了院农宅,让卓不浪安心养伤。千方调配的药可以治好卓不浪身上的伤,但却治不了他心里的伤。
卓不浪一反懒散之态,每日卯初便起床,独自一人跑到焉支山练功,直到精疲力竭、躺倒在山坡上,他才停下来。这段日子里,他试遍了各种活闪神通,强忍剧痛将天蚕一点点引至左臂,倒也慢慢掌握了控住天蚕的关窍,可以令天蚕在左臂平静生息,不再乱动,极大地缓解了痛楚。但天蚕泌出的蛊毒在左臂淤积,左臂上一道白色深痕从臂膀延至手腕,日渐酸胀麻痹,算算中蛊至今已有十多日。
卓不浪躺到巳时才返回农宅,见百晓和千方都坐在堂屋的方桌边,心知定是有要事发生。卓不浪坐到方桌边,倒了杯茶,也不说话,静待百晓开口。
“五郎,东都传来消息,朝廷宣布明崇俨案系盗杀。”
“当真?”卓不浪着实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天后会如此轻易地放弃明崇俨案,“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百晓道:“依我看,和近日突厥的叛乱有关。单于大都护府辖下的突厥人造反,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已出兵平反。天皇应是无暇再理会明崇俨案,所以草草结案。”
真真是时也、命也!卓不浪回想这一路,巧借道法布局、赢得天后信任、远离神都查案、独闯米店问伤、夜探药铺中蛊、赫楼泄愤恶斗……如此种种,原本只为扬名立万,可最后不过是镜花水月,自己还身中奇蛊。他不禁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再三叮嘱,只觉得心里有万般滋味,却无法言说,不知是悔,还是恨?该哭,还是该笑?
百晓和千方还从未见过卓不浪如此呆滞,眼神空洞、死气沉沉。两人对望一眼,百晓接着道:“五郎,既然明崇俨案已结案,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你体内的蛊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即刻启程南下,寻五毒教讨要解药。”
卓不浪还是沉默不语。
一向少言的千方也忍不住道:“五郎,没有什么事比性命更重要。只要命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草鞋踏天涯,江湖任我行。”
草鞋踏天涯!卓不浪初遇千方时,千方便是个浪迹天涯的郎中,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极质朴、又极从容,令卓不浪羡慕不已。卓不浪本以为自己也是个洒脱之人,可自从身中蛊毒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有太多的放不下,这人世于他有太多的羁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卓不浪闭上眼,心绪难宁。就算不能超脱于尘世,难道自己的心志还抵不过这区区蛊毒?难道生死面前自己竟如此的不堪?不!自怨自艾非英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继续做豪情壮志的“神兵策”。
“明天我们去赴矩少之约,然后南下寻五毒教。”
第二天,卓不浪等三人来到州府求见张矩,卫卒通传后说张矩不在府内。三人正欲往馆驿寻人,却发觉有人跟踪,故意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将来者堵在了巷道里。卓不浪一眼认出,此人正是赫楼街郑家脚店房顶的弓手。
弓手见到卓不浪,扑通跪倒在地,叩首道:“恩公,求你救救张明府!”
“你是何人?”卓不浪道。
“我是删丹县廨的差役,大家都叫我牛二。赫楼街那夜,张明府带兵追踪歹人,至今未归。州府派人寻了六七日还是杳无音讯……”牛二急得咽了口口水,接着道:“张明府对我恩重如山,恩公救过我的性命,求你救救张明府。”
“起来说话。”卓不浪上前一步扶起牛二,他看得出牛二有伤在身,如此重情重义的汉子,卓不浪自不会轻慢,“你把这事跟我们详细说说。”
“本来这件事,张明府让我们谁都不许说。但现在也管不了这许多了……”牛二将来张掖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密道被水淹了?”百晓不解地问道。
“听说第二天一大早,密道里就灌满了水,像口井一样,根本下不去人。”
“密道通往哪里?”
“没人知道。”
“一共多少人失踪?”卓不浪问道。
“算上张明府和陈七,进入密道的一共十人,全部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牛二道:“我听搜查的火长说,州府本就毫无头绪,如今又忙于突厥叛乱之事,便停止了搜寻,命张掖县廨继续查办。当初张明府领着陈七和我一同来张掖,如今他们下落不明,我怎么有脸一个人回删丹……”牛二说着,哽咽起来。
卓不浪道:“你放心,张明府是我的朋友,我自当尽力。”
牛二一听卓不浪愿出手相助,又跪下叩谢道:“多谢恩公。求恩公带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百晓上前一步,和卓不浪一同扶起牛二,道:“牛兄弟,我们有几句话要说,还请你在旁稍候。”
牛二退避到一旁,百晓正欲开口,卓不浪抢先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矩少是我的好友,好友生死未卜,我岂能坐视不理?”
“此事并非三五日之功,三十日期限将至,你左臂的毒气已到手腕,我怕再耽搁下去……”
“五毒教销声匿迹多年,也非三五日能找到。”卓不浪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肃然道:“生死有命,如果注定我大限将至,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百晓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相劝,话头一转,眼角瞟了瞟牛二,道:“此人信得过吗?”
“他就是赫楼那夜,郑家脚店房顶的弓手,一直跟在矩少左右,应该靠得住。”
“你想从哪里开始查?”
卓不浪思忖片刻,道“你还记得冯家米店遇袭之事?”
“当然记得。赫楼夜之后,冯家米店接连两夜被袭,就连店主冯道伏也被杀身亡。我们都怀疑此事乃禾列药铺所为,目的是报复卢禾之死,还有狮人的重伤。”
“卢禾之死、狮人重伤,皆是我所为,他们报复冯家米店,自然是认定我是冯家米店的人。如果我现身冯家米店,你说他们会不会三袭冯家米店?”
“你想以自己作饵,引他们现身?可就算他们现身,你又如何追查张明府的下落?”百晓道。
“州府寻人,各坊、里、村必会盘问各户。寻了十数日依然毫无头绪,怕是凶多吉少。一夜之间,能让朝廷命官连同官兵十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察觉,这不仅需要胆量,还需要手段。” 卓不浪道,“如能摸清他们的手段,就有机会查到矩少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百晓大概已猜到卓不浪的心思。
卓不浪没有说话,朝牛二招招手。待牛二走近后问道:“为救矩少,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嗯。恩公尽管吩咐,让我做什么。”
“杀人!”
听见卓不浪平静地说出“杀人”二字,百晓和千方心里又悬起块大石。这位豪商家的公子,虽无纨绔之性,但骨子里依然是膏粱年少的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江湖宵小的毒迫,他的愤怒到底会有什么后果还不得而知,但至少已让他杀心大起。
“五郎,此事……”
“赫楼夜,矩少失踪,而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有禾列药铺。”卓不浪打断了百晓的话:“赫楼夜之后,冯家米店被袭,禾列药铺再无动静,分明是做贼心虚,因此从禾列药铺下手最为可行。”
“如何下手?”牛二问道。
“矩少失踪多日,暗中监视已来不及。既然想知道他们如何运尸,就得给他们几具尸体。”
“恩公的意思是,杀了他们?”
“你敢吗?”
“这些杀千刀的亡命汉,本就该杀。”
虽然卓不浪说得在理,但百晓和千方心里清楚,卓不浪此前从未杀过人,甚至从不轻言“杀人”。之所以想出“杀人送尸”之计,固然是救人心切,但和卓不浪中蛊后心性大变不无关系。不过,他们也确无其他良策,况且禾列药铺都是些阴毒凶悍之徒,依江湖规矩杀他几人也算是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