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玿一入朝,一封圣旨从天而降,直将谢玿调出西南边陲,美其名曰“丰富阅历”,边防重地,大任以委,惟丞相可胜任。
然而谢玿知这是帝在对付他,此去路途遥远,可能一不小心,丞相就在路上“遇刺”,或在西南“病逝”,谢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诏令一出,群臣反应很大,各个进谏,大呼不可,哪有当轴被调个猝不及防的?朝堂大事,尚无交接,就这般放任不管了吗?
谢玿亦不舍朝堂基业,现下却无办法,只能先硬着头皮抗旨,探帝口风。
帝果然龙颜大怒,先痛斥朝臣尸位素餐,离了谢玿就活不得了,再大骂谢玿公然抗旨,实属大逆不道,威吓着要降秩削俸。
诸臣心有退缩,还是硬着头皮谏言陛下。
帝甩袖离去,廷议不欢而散。
谢玿站在原地,太子立即前来慰问,见谢玿没什么反应,太子都快被他急死了。
谢玿思量着对策,一回头,扫过几位大臣那虎视眈眈的神情,心中一沉,烦躁顿起,目光越发冷冽。
他尚未离京,便有人蠢蠢欲动,这般,如何离得?
卫邈停在谢玿面前,笑得肆意:
“陛下有眼,看出你居心不良,我主圣明啊!”
太子气结:
“倒是比你良些!”
卫邈毫不在乎,笑吟吟地劝太子道:
“果汁储君,一叶蔽目,极其危矣!”
太子上去便想给他一拳,幸好被谢玿拉住,太子不悦道:
“玄珒,我可是在为你出气!”
“殿下不必为旁人伤了自己的贤明。”谢玿道。
太子嘟囔了一句:
“如此贤明,未免太憋屈。”
谢玿被他逗笑,忽而问道:
“殿下,您是否也认为,我有不轨之心?”
太子沉默了,谢玿忽而笑了,太子心中一慌,看着谢玿的眼睛黯淡下去,他连忙道:
“我虚长你几岁,早将你视作亲弟弟,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你断不是这种人。”
这是实话,却又不尽然,比如“相信”二字,世间最难托付。
见谢玿只是看着自己淡淡笑着,太子轻声道:
“毕竟我姓莫。”
谢玿闻言,笑容淡去,微垂首,道:
“殿下以前是洒脱不羁又不失沉稳大气的性子,现下斯人已去,倒是多了些虚情假意。”
太子脸色微变,想到青阶上的姑娘笑靥如花,转而化作冲天大火,他心中不是滋味,道:
“连最爱的人都不可信,谁又值得全心全意?”
“说得也是……”
谢玿赞同,只不过,我爱的人,值得全心全意。
谢玿请辞,太子回过神时,谢玿的声音犹似回荡在殿中。太子知谢玿不会真的生气,便也径直离开。
谢玿心中郁闷,走在宫道上,脑中不断闪过帝愤怒的脸,太子的躲闪,天玑的遮掩,臣子眼中的讥讽,流言、耻笑、指点……一幅幅,一帧帧,谢玿沉溺于思想的旋涡。
王玢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我不会再骗你。”
“我亦不会再伤你。”
“尽己所能,我辅佐君王,你匡正世常。”
“可你也要答应我,不可鲁莽,凡事三思而后行,莫叫人担心……”
谢玿低声笑了笑,真是:
无人再为殷勤语,片点真心寻不见。
忽而,谢玿脚步猛地一顿,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干涩地开口,唤了一句“前辈”。
陆失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约莫是悲悯。
陆失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御史中丞。谢玿有意提携,奈何帝时常顾左右而言他,避开话题。谢玿没辙,便放任自流。
虽同朝为官,两人职务不同,却又事务繁忙,鲜少相聚,逢年过节,谢玿便会派人送礼探问,算下来,两人约有大半年未曾在一起好好说话。如同谢玿举荐谢如沐做了淮远侯的幕僚,两人便没再见过,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谢如沐的家书与礼品。
“一起走走?”陆失问。
“嗯。”
“我听说了,你这一年过得很不好,一定很辛苦。赈灾抚民,或只是本职工作,没有哪个是轻松的,难为你了。”
“前辈言重了,多是仰仗同僚执行,才得以控制,可见成效。”
陆失感叹了句:
“你父亲在天之灵,会为你骄傲的。”
提起父亲,谢玿顿觉亲近,心里也有了暖意,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不觉露出真诚一笑。
然而,陆失接下来的话,却让谢玿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再次低沉下去。
“然而陛下做出的决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你也莫太怄气,执意悖逆。我是相信你的,但你要时刻记住,你姓谢,满门忠贞的谢,你的父亲是谢表,忠于陛下的谢表,我自不多说,你好自为之。”
谢玿不敢相信这会是陆失说出来的话,他深深地望着陆失的眼,这双眼也曾洞察一切,现在却蒙上了一层俗世的浊气。
谢玿声音沙哑,问道:
“前辈,这是何意?”
陆失直直地看着谢玿,直言道:
“你不该在朝堂之上触怒龙颜,现下满朝文武尽知,这于你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况且,陛下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断不可废。”
谢玿看着曾是那么通情达理的长辈,心中忽然来了气,带着愠色道:
“可您知他是如何对我的吗?他又是如何对王玢的吗?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王玢的真心,他凭什么妄自揣度我有不轨之心?他残害了王玢,现在又不放过我吗?”
说到后面,谢玿语气里带上一丝委屈。
陆失这是第一次见谢玿如此失态,不免有些惊愕,久而久之才消化谢玿话里的意思,目光复杂地看着谢玿,语气肯定道:
“你还是忘不了他。”
谢玿别开脸,掩饰眼里的难过。
陆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咱行得端坐得直,就没什么好怕的,公道自在人心。陛下年岁渐长,青天也会有阴云蔽日的时候。我总当你当众触犯龙怒,是因为你自觉位高权重,不免敲打你一番。现下看来,是帝不信任你。这京城离不得,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事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要有分寸。”
“若真不能叫陛下易志,此去,恐永无翻身之日,我会打点人,护你平安南下。”
谢玿不说话,心情却明显好转,他的陆前辈,还是以前那个支持他、关心他的陆前辈。
“还有那已逝之人,便让他随风飘散,你并非无朋友,你如此挂念他,总不……”
陆失话语一顿,脑中灵光闪过,他既惊讶又不可思议地问道:
“等等,你……你做的一切,都与王玢有关?”
谢玿飞快地看了眼陆失,微微点了点头,陆失不觉大为震撼,脑海中不觉闪过所有与谢玿有关的事:举止、变法、以下犯上……这些,都是因为王玢?
“好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一定不肯离京?”
谢玿好一阵思量,最后决定告诉陆失:
“为护改革继续施行,纵使万劫不复。”
“纵然变法是错的呢?”
“我亦将它护到底。”
对错又如何,奈不过一句“他所愿”。
谢玿坚定的态度刷新了陆失对谢玿与王玢感情的认识,最开始认识谢玿时,他只知谢玿会因一个人轻易郁闷惆怅,后来知那人是出了名的佞相王玢。
他知二人交游,应是知己挚友,也看见王玢在官场上对谢玿的回护,是真情而非假意。
他见证了两人真挚的情感,现下看来,那并非只是友情,那是凌驾于友谊之上,世间最纯粹的情感,多少人苦苦寻觅而不得,现下就这样展现在陆失面前。
情语万千,抵不过他一句“我想”,他蹉跎了余生来回答:“我偿。”
陆失自然不会挑明二人的关系,他心里触动,可却不免担忧,这样的谢玿,过于感性偏激。
陆失邀着谢玿同出宫门,一条不是很长的路,两人心照不宣,慢慢地走着,一路无言。谢玿愁离京,陆失愁谢玿。
直到将谢玿送至马车旁,陆失拍了拍谢玿的肩,叹了口气,道出了自己会来找谢玿的真正原因。
“我昨夜里,梦见了你父亲。”
谢玿望着陆失,眼中情绪不明,一旁的端明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
陆失道:
“他很不安,很忧愁,他一直在叹气。”
谢玿垂了眸,端明看向谢玿,十分在意。
“他说,‘我看见了,玿儿过得很不好,他不开心,他很不开心’”
谢玿忽而将脸偏过去,向着一旁,端明的心沉了沉。
“他托我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开导开导你,所以我来了。谢玿,好自为之。”
陆失话还没说完,谢玿就已将身子背过去。陆失看着谢玿微微抽动的肩膀,行礼告退,端明则默默递给谢玿一张手帕。
回去的路上,两人心思皆沉重,谁都不曾开口说话。